李无眠在启程回宫前半个时辰方才睡醒,午膳都未用,鱼书向厨房要了些糕点胡饼,装在随身的匣子中,以备不时之需。
燕字正给她梳头,就听外面一阵吵杂的脚步声,主仆几人以为是皇后处置她的懿旨到了,正要起身去迎,就听见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李慕瑜!想不到平日一副柔弱模样,心里倒是挺有主意,竟敢爬上谢家表哥的床!谢家是什么门第,你也……”话未说完,就被人拦住,又听几个嬷嬷婢女在旁温言好语地规劝。
不用迎上去,李无眠也知道是十二娘打上了门,李慕瑛自幼爱慕谢池,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鱼书立即又红了眼,平日里十二娘就不将九娘放在眼中,如今发生了这档子事,怎么在她口中反而成了九娘故意去做那腌臜事,多年间积累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顾不得尊卑有别,放下手中行李,就要开门去说理。
李无眠见状忙起身去拦,动作大了些,原本就疼痛的腿一软,重重摔在地上,燕字放下手中梳篦去扶:“鱼书,还不回来!”
“奴婢知错了。”鱼书和燕字一左一右搀起李无眠,扶她坐在月牙木笙蹄上。
李无眠指了指门外:不必理会,我不难过。
她想着不论有没有昨晚的事情,谢池不会娶她,也不会娶了十二娘,他那样的人怎会去做驸马都尉,围着公主打转,一辈子只有公主一个女人。
昨夜之事蹊跷,非她所愿,也非谢池有意,怪不得谁。她不会逼着谢池娶她,再说就算她以此要挟,非嫁不可,反倒会成为笑话,孰轻孰重,皇帝还是分得清的。
大渊没有立贞节牌坊的追求,夫妻过不下去,男子一封放妻书并归还全部嫁妆,二人就算和和气地地和离,女子再嫁也非难事。
男子娶妻,看的是出身、家世、才貌德行,是否初婚倒不重要。贞洁什么的,只要她能看淡,别人如何闲话,倒也不打紧,深宫多年,李无眠惯是个善于安慰自己的。
十二娘既然能打上门,看来昨夜的事情已经传开,这等子事估摸着明日早朝大臣们便要说道说道,待今日回了宫她就去皇帝皇后跟前请罪,德行有亏,令皇室蒙羞,自请出家,两全其美,谁都不用为难。
门外的十二娘被人连劝带请地离开了神女殿,硬是没杀进李无眠的寝室,此时的她,还寻思着出家的地点要不要选个离京城远的,半点儿没敢往谢池要娶她这方面想。
申时初启程,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往皇城驶去。
谢贵妃靠在凭几上闭眼小憩,对面十二娘正襟危坐,应是这般跪坐已有些时辰,只得咬牙坚持。
若是细看,十二娘长得更似皇帝些,同样是簪花,谢贵妃显得娇态盈盈,她却不伦不类,她阿娘的美貌,半点也未继承。
“娘娘,十二娘知道错了,您且饶她这一回吧。”宋嬷嬷心疼李慕瑛,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于是开口求道。
“奶娘,她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恣意妄为,早晚铸下大祸,不长长记性,怕有一日性命难保。”谢贵妃手中戒尺落在十二娘跪坐的膝盖处,又道:“若真要计较,你与九娘都是庶女,她又年长你几岁,怎能跑到自己姐姐门前叫骂,这等行径与长安城坊市里的悍妇相较,也不遑多让。”
“阿娘这话有失公允,儿的外祖父生前任御史大夫,舅舅乃吏部尚书,阿爹继位后,追封卫国公,九娘有什么?她娘是教坊司出来任人消遣的玩意儿,怎能与儿相提并论!”十二娘甚不服气。
谢贵妃倏地睁开双眼,怒目而视,吓得十二娘垂了头,不敢再说半个字。
“嬷嬷,十二娘身边服侍的人寻个由头都换一遍吧。”
李无眠的闻春斋所在的地方,住的都是些入宫久且不受宠的妃子。赵才人过世后,她本应搬到凤华殿,与其他不与母妃同住的公主一起,可她舍不得母亲留下的一切,才待在这里。
闻春斋内,未跟去离宫的小太监四平正在打理院中的芙蓉花,早前院中的花都是赵才人种下的,这些年经过李无眠的精心培育,春季分株,长势愈发好。
她是个好相与的,旁人路过闻春斋,但凡夸上一句,她也不吝啬,相赠与人。
这不,李无眠前脚进了闻春斋,后脚就有好事者来探消息,生怕耳朵听岔了。
“九娘,我与你母亲也算旧相识,少不得说你两句,此事你做的过了,你什么人不能讹,去讹谢家,芙蓉夜宴上那么多青年才俊,选个身份……”张才人话未说完就被鱼书燕字“请”了出去。
吃了闭门羹的张才人,气得七窍生烟,对着闻春斋紧闭的大门骂道:“跟你娘一个德行,惯爱攀高枝儿。”抬脚正要走,远远瞧见贤妃跟前儿的湘竹姑姑领着几个婢女往这边走,婢女手上捧着织金锦、玉如意、金镶珠宝项链等贵重物件儿。
张才人忙凑过去:“湘竹姑姑,今儿怎么来这偏地儿了?”
“九公主大喜,奴婢是来替贤妃娘娘送贺礼的。”
湘竹疾步如飞,张才人亦步亦趋跟在一旁,气喘吁吁:“贤妃娘娘心善,要我说九公主见识少,眼高手低做下错事,本不好收场,还是陛下和皇后殿下怜悯,没让她做了姑子,这是选了哪个想回京的县丞?”
“才人注意言词,九公主金枝玉叶,岂容随意置喙!”语毕,湘竹再不搭理张才人,转眼到了闻春斋前。
四平开了门,请一行人入内,李无眠因眼睛红肿,拿了把团扇挡在脸前,令奴婢们接过物品,方才示意燕字近前传话。
“九公主问不知贤妃娘娘因何赏赐?”
“回公主,不是赏赐,是贺礼”
“什么事可庆贺?”
不待湘竹开口,适才被赶出去心中不忿的张才人上前插话:“九公主闯下大祸,陛下慈父心肠,给公主择了门亲事。”
李无眠大惊,鱼书收拾了素衣出来,她正准备换上去请罪,怎么就赐婚了,她原以为得在庵中几年才能平息此事,不想这么快有了转机。
顾不得与张才人置气,李无眠将手中团扇递给鱼书,比划道:阿爹没有生我的气?许的是谁?
张才人与李无眠相处的久,看得懂手语,不待燕字转达:“不论许的是谁,都是九公主的福气,如今……都是陛下恩典。”她本想说残花败柳之身,忌惮湘竹之前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湘竹对着李无眠躬身行了一礼:“九公主大喜,未来驸马是谢家郎君,谢池。”
辅国大将军府在兴宁坊,马车进了外门,守在阍室的管家王孟就跑了出来。
谢池见他汗流浃背,嗫喏的模样,并未张口询问,环视一圈,瞧见两辆谢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便明白了。
“三叔和四叔来了?”谢池往正门走去。
“三老爷和四老爷,午时刚过就来了,一直在正堂等着呢,之前几次没见到将军,二位老爷说今日见不到,就要在府中住下。”王管家跟在身后汇报。
谢池轻笑一声,他们来得正是时候,怎么能不见呢。
谢家三老爷谢沧归,也是谢沧秋和谢沧画的弟弟,四老爷与他们同父异母,平日跟着老三做事。
瞅见谢池露面,谢沧归起身,怒气冲冲道:“谢将军好大的官威!自家亲叔叔想见侄儿一面都不容易!”
谢池对二位叔叔行了一礼,遂坐在了堂上正中的座榻上,谢沧归见谢池完全不把他放在眼中,长辈还未落座,晚辈先坐下了,正欲再开口,就瞧见几个奴才躬身进来,侍候谢池净手。
四老爷自觉这架子摆的不是时候,悄悄拽了拽谢沧归的袖子,示意莫要生气,他坐下说话。
少顷,婢女们端上新茶,谢池才开口道:“侄儿回京后,忙于军务,圣人赐宴已毕,今儿方才得空,两位叔叔受累了。”
四老爷忙摆手:“行舟哪里的话,你可要保重身体,莫要过于操劳。”
谢沧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卫国公爵位的事情你可与陛下提了?”自打八年前谢池奏请皇帝收回爵位去了军营,他便月月一封家书,苦口婆心劝他以大局为重,以谢家家族利益为重,他本事大不要爵位可以,家族中其他人可以继承啊,子承父业,弟也可承兄业。
“三叔,此事八年前我就与你说清了,陛下追封家父卫国公,爵位给的是谢沧秋,不是谢家,我不要,也轮不到旁人!”谢池说道。
谢沧归一怒之下,三两步走到谢池面前,抬起手作势就要打下去,四老爷见情况不对,忙拦在身前,劝道:“三哥,行舟还是孩子,动不得手。”
“什么孩子,他都是正三品的辅国大将军了!官职高了,把叔叔也不放在眼里,我们是不是对他行礼,叫声谢大将军。”谢沧归气得暴跳如雷。
“正三品好,光耀门楣,咱们谢家不但出文臣还出武将,多好的事情,三哥,消消气儿。”四老爷两边都得罪不起,只得好言相劝,他本就不想来,可架不住老三折腾。
自打谢沧秋去了,谢家最高的官不过是个四品少府,所幸还有谢贵妃这棵大树。小的一辈里,除了谢池外,皆是表现平庸,原本指望他承袭卫国公爵位,虽无实权,好歹一品大员,帮衬家里其他人绰绰有余。
谁知,这小子书读的好好的,突然之间爵位不要了,要去习武,愁煞人也,万幸他一路高升,隐隐有超越其父的意思。
“陛下许了哪家的郡主于你?”谢沧归想到外人对他多有恭敬,言语中也是羡慕他有个侄子,遂又坐回位子上。
“陛下让侄儿尚公主,这几日赐婚圣旨就要下来了。”谢池心平气和道。
“公主?可是你姑姑膝下的十二娘?”闻言谢沧归又站了起来,驸马都尉哪里有辅国大将军体面,这不就是入赘皇室:“二姐向来宠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如今为了女儿,连谢家的前程都不顾了!”
“不是十二公主。”
“那是谁?嫡公主十三娘?”还不如十二娘,好歹是自家人,皇后娘家远远不如谢家,这不是明摆着要沾他们的光吗?
“九公主李慕瑜。”
谢沧归闻言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怎么会是那个许不出去的哑女:“你同意了?”
“天赐良缘,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