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过了开冷气的季节,礼堂很闷,年级组长的声音平铺直叙,听了十分钟实在无聊,他干脆离场到外面平台上抽烟。
刚摸出打火机,校园里就响起了下课铃声,高一高二的学生们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三三两两结伴快步往同一个方向走。
起初肖照山以为学生们是去上厕所,直到看见同一对情侣去时是空手,回来时提了一口袋的零食,他才知道,这些学生奔向的不是厕所而是超市,为的不是解决尿急,而是口腹之欲。
他站在栏杆后俯瞰他们的神情和互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只是一起分享一包薯片都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他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也谈过恋爱,对象是学了十年芭蕾的班花。但那个年代,学校里没有小卖部,如果不同班,课间除了在教室外传一下纸条、去操场打五分钟乒乓球,情侣间没有别的活动可以做。
所以他从不在课间找她,放学之后送她回家,在她家胡同外和她接一个浅浅的吻就是恋爱的全部。
但很快,如同来参加这场家长会一样,他就对这份纯情失去了兴趣。
他提出分手时那个漂亮女生哭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他说:“没有。只是,太无聊了。”
女生瞪大了双眼:“我很无聊吗?”
肖照山记不太清他是如何作答的,只记得分手之后他画了好几幅以那条送女生回家的路为原型的乡村图景,拿去参加国外的比赛拿了二等奖。
因此,十七岁的他猜测,校园恋爱的全部意义或许就在分手之后。
凑巧肖池甯今年也是十七岁,如果他谈了一场校园恋爱,会因为一袋薯片笑得这么开心吗?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肖照山就感到滑稽诡异、匪夷所思。
可能是从未关注过他的学习生活,他印象中甚至没有肖池甯和别的同龄人并肩而行的画面,他好像一直是一个人,和他的滑板在一起,和他的烟在一起。
该怎么想象肖池甯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送她回家,在胡同口槐树下亲吻她的模样?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后座空无一物,肖池甯转回身子,冲肖照山眨了眨眼:“爸爸很好奇吗?”
是的,他好奇,他好奇这个女生是否就是让肖池甯在一夜之间变活了的那个人——归根结底还是在好奇肖池甯,这让他无法真正开口承认,因为好奇将是不断退让的开始。
为及时止损,他停下了追问:“怎样都好,只要别让我和你妈给你收拾烂摊子。”
肖池甯耸了耸肩:“我喜欢男人,再烂的摊子无非是得病,也搞不大他们的肚子。”
这个答案消解不了好奇。如果不是女朋友,出现了那样的眼神反倒更让人生疑。
肖池甯在单恋?肖池甯竟然会单恋?
不可能,肖照山暗自嗤笑道。
车子又穿过了两条街,离家越来越近。在突如其来的长达十分钟的沉默后,期间一直看着窗外的肖池甯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爸爸,你想过杀人吗?”
肖照山变完道,瞥了一眼他的后脑勺和被天边落日照透了的耳朵,下意识警惕起来。
“什么意思?”
肖池甯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波澜不兴:“你有想过要杀我吗?”
右侧后视镜照出他懒洋洋的眼睛、与风相迎的额头,肖照山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恍然,好似肖池甯还是初见的模样。
不是刚刚从池凊肚子里出来的皱巴巴的小东西,也不是攥着他的手指不放的小婴儿,更不是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流泪,哽咽说想要回家的少年,他们的初见应该是在画廊,肖池甯砸碎了一切,包括自己。
那是他得以第一次窥见,这个在千里之外莫名其妙就长到了十七岁的儿子的内心。
“我们都说真话吧。哪怕一秒钟也算,爸爸,你有想过要我死吗?”肖池甯平静地回过头来,字字清晰地问,“‘死了最好,你有这样想过吗?”
刹那间,肖照山竟觉得自己无法对这双凝望过来的眼睛撒谎,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随后客观地说明道:“我想天底下所有的父母,无一例外,一生中都会有那么几次后悔生下了孩子。”
肖池甯毫不意外,还勾了勾嘴角:“后悔的何止是父母,我也想过杀人。”
肖照山被挑起了兴趣:“杀我?”
“不止。”肖池甯话音一转,“但每次我都会发觉自己依然爱你。”
他的语气如此平常,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说人会呼吸太阳会升起,反倒让肖照山喉咙一阵发紧。
“你就没想过这可能不是……”
他想说,你对我可能不是爱,而是切骨的恨,有时它们的界限就是暧昧不清难辨难分。
但还没说完,他就被肖池甯生硬地打断了:“你能看出来吗,胡颖雪是个会虐猫的女生,她有很多种手段把它们开膛破肚让它们脑浆四溅。爸爸,你知道为什么吗?”
肖照山紧闭双唇不应。
肖池甯解开安全带,倾身靠近驾驶座:“因为她的爱被辜负了。”
隔着档位杆,他在肖照山的干燥的唇角飞快落下一吻,离开后抬手用暖热的掌心捧住他僵硬的脸,垂眸低声问:“你不会给我杀你的机会,对吧,爸爸?”
第二十章
然而,哪怕已经近到唇瓣相依呼吸相错,肖照山也没被软化,那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变成了戾气,使他直接别过脸看回红绿灯,阴沉道:“又发什么疯。”
手心的暖热空了,肖池甯也不着急,自在地放下手,但身子仍朝着驾驶位:“爸爸你不是知道吗,我早就疯了,以后还会继续疯下去。”
信号灯转绿,肖照山轻点油门跟上前面的车,不知在想什么,皱着眉一言不发。
肖池甯解开安全带,左手撑在座椅边缘歪倒了身子,右手围在嘴边,咬着他的耳朵问:“你看,我这么爱你,你有喜欢我一点了吗?”
车子正在加速,肖照山头一歪,躲开从他唇齿里喷出来的湿润气流,警告道:“小心我把你扔下车。”
“这不是还没扔么?”肖池甯笑了笑,“爸爸,承认吧,你已经有一点喜欢我了。”
于是,下一秒,卡宴在车流中灵活越过两条车道,违规停靠在了非机动车道,穿着校服的肖池甯就从副驾上滚了下来。
是真正的滚。
肖照山解开安全带,“哗”地打开副驾的车门,毫无绅士风度地用双手一搡,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又行云流水地关上门,直起身子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肖池甯幸运地避开了路坎,没摔伤,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在周围行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拍身上的灰,一边拍还一边埋着头偷笑。
原来肖照山很吃激将法这一套,他记下了。
小区近在咫尺,肖池甯没走一会儿就到了家。刚摸出钥匙拧开门,他就看到原本该在车上的书包和滑板都躺在了入户的地毯上。
自从下定了要肖照山爱他的决心,生活陡然不无聊了起来。他弯腰把滑板放置好,把书包放回房间,又乐颠颠地上楼去找肖照山。
肖照山刚好拆完包在一米长八十公分宽的油画外的牛皮纸,此刻正坐在他的楠木太师椅上,抽着烟端详装裱好的《坐在窗边的女人》。
画室没锁,肖池甯敲了两下没人搭理,径直走了进来。肖照山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跷着二郎腿看立在墙边的自己的画。
肖池甯阖上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目光的焦点落在了画中女人的脸上。
他顿时快乐得没边了。
一为肖照山听取了他的意见改了主意,没有画女人的五官,二为肖照山要想把这幅看起来分量就不轻的画,同他的书包和滑板一次性搬回家,只能用抱着画、背着包、踩着滑板的方式进电梯。
光是想象到这个画面,他就能笑一年。
今天肖照山穿的是白色衬衫,外套一件灰色风衣,如果配上他的双搭扣休闲牛皮书包和荧光色镶边的新滑板,怎么看都像个不伦不类的大学生。
“谢谢爸爸帮我把东西拿回家,辛苦你了。”他笑眯眯地说。
肖照山没有回答,始终沉郁地看着画,半晌后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为什么当时你会觉得不画五官更好?”
肖池甯接下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走近了些,在他身旁盘腿坐了下来:“因为这样,”他指了指那个女人,“她就能囊括世界上所有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