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1 / 1)

晨曦初染天屏,金霞赶落星月。

公侯巷中,一辆其貌不扬的褐顶马车传来辚辚声响,掩盖过临街民户里的鸡鸣报晓。

柳恩煦跟在窦褚身后急匆匆踏进了国公府的门。

她只记得从东翼楼回去没多久,管事就来禀报说世子出事了。

可国公府派来报信的人也没具体说明情况,让她来不及细致着装,穿着常服就匆匆往外跑。

她见天色尚早,本还不想扰了窦褚休息,想着从母家回来再去跟他说。

没想到窦褚已在马车上等候。

只不过他一路沉默寡言,似是在思考什么。

他的反应,也同样让柳恩煦坐立不安。

直到马车停稳,窦褚的出现,让等在门外的柳君行颇为惊讶。

他本是担心柳恩初熬不过今夜,才叫人通知了柳恩煦。

不曾想,窦褚竟然也跟着一起赶来。

刚踏进门,窦褚就跟柳君行了解了柳恩初犯病的始末。

柳恩煦看祖父神色凝重,想到了最坏的事。

她原本重见赤乌的心情,一落千丈,引得云雾迷蒙,将原本的期望尽数碾碎。

几人走近博旭殿,柳夫人李氏愁容满面迎上前。

没等说话,窦褚已走到放着小木盘的小几边,用小刀戳了一块那里面的污渍,仔细研究起来。

柳恩煦也顾不得规矩,拉着李氏往内堂走。

刚转过座屏,就听祖母谭氏忧容满面,长叹道:“小初刚刚昏过去,这会气息都是乱的。”

柳恩煦走到床边,凝着柳恩初那张似纸糊的恹恹面容。

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如骨柴一般瘦削。

柳恩煦心头疼了一下,边拉着祖母往外走,边焦急询问:“怎么突然又犯病了呢?”

谭氏经过一夜的操劳,此时面如土色。

刚坐到外堂的坐塌上,就听母亲李氏送来轻声:“不知何故,小初这次一直吐血。”

柳恩煦只听说小初之前畏寒,可的确没听说过他还吐血。

于是,她转头去看窦褚手里举着的小木盘。

匆匆走到他身边,又怕扰了他思路,才轻声问:“这是什么?”

窦褚把戳在刀尖上的血块放回小木盘,面色冷冽,眼眸深邃地说了句:“虫卵。”

“什么?!”

走近窦褚的柳君行和柳恩煦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口。

可还没等到窦褚再做解释。

内堂又传来府医仓惶无措的声音,随后传来床榻被重物猛烈凿击的声音。

柳恩煦的心都要从嗓子冒出来。

即便她归家一年,也从没亲眼见过小初犯病的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

母亲李氏已闻声跑进内堂,柳恩煦也提步想跟进去,却被窦褚一把拉住,听他冷淡地问了句:“你去干嘛?”

柳恩煦错愕地看了眼窦褚那张漠然的脸,才想到什么,问道:“王爷昨晚说的药呢?带来了吗?”

窦褚这才垂下眼,慢条斯理地从袖口掏出个黑漆描金三足鸟的小盒,淡淡道:“这金丹可愈百疾,能祛宿毒,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文公若觉得对世子的病有用,不妨试试。只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他服用过后会如何。”

柳恩煦和柳君行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手掌大的小黑盒子上,直到柳君行迟疑地把药接过去,打开盖子。

那里面只有三个指甲盖大小的金色药丸。

闻着不似草药那般苦涩,而是有些湿土的腥臭。

柳恩煦同样半信半疑地看向窦褚,嘟囔了句:“我以为你是对症下药。”

窦褚却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抖了抖衣袍,在圈椅中落座。

内堂的声响越来越大,甚至还有瓷器砸碎的声音。

柳君行攥了攥手中捏着的小盒,另一只手紧攥拐杖,面色坚毅,似是做下什么决定。

随即他向窦褚揖手道谢:“多谢王爷的神丹,老夫暂且欠下王爷大恩。”

说完步履蹒跚地往屋里快步走去。

窦褚的目光跟过去,只看见柳恩煦匆忙地跟在柳君行身侧,狐疑地问:“祖父真的要给小初吃这药吗?”

窦褚垂下眼,拨弄手里的扳指。

这药是怪老头给他起死回生,保命用的仙丹。

他手里总共就三颗。

他眸色渐沉,捏了片蜜饯放进嘴里。

这小姑娘,可真是不识好歹。

柳君行并没回应柳恩煦的话,而是坚决地往屋里大步走去。

可柳恩煦刚跟着走进屋,立刻就后悔了。

此时的内堂一片狼藉,柳恩初像个扎在田里的稻草人,跪立在床上。

身子下的软塌上鲜血淋漓。

他半低着头,那双跟自己极像的桃花眼半睁着,却看不到黑瞳。

煞白的脸,散落的乌发,还有流血的指尖和五官。

这明明就是只——鬼。

柳恩煦的双脚似是灌了铅,一动不动地站在内堂门口。

她看见柳君行走上前,挥手喊了两个侍卫压住了柳恩初孱弱的身子。

可她没想到柳恩初的力气不似个病弱的少年,反抗的身体倒像是头健壮的猛兽。

一个侍卫吃力地按住柳恩初不停扭动的身体,另一个侍卫用缠着厚重纱布的手,掰开了他的嘴。

柳君行这才用府医递给他的长柄夹伸到柳恩初的嘴边,将其中一粒小金丸投到了少年嘴里。

内堂尽头,祖母谭氏正趴在母亲李氏的肩头,不敢去看此时的画面。

而母亲眼中含泪,神情恍惚。

柳恩煦忍受不了眼前的这些画面带给她的冲击,随即捂着胸口跑出了内堂。

窦褚听见脚步声,只抬眼看了她一眼。

依旧漠不关心地欣赏着自己前些日子才打磨好的羊脂玉暗孔扳指。

直到柳恩煦落座身边,声音失魂落魄地传进窦褚耳朵:“小初…小初体内怎么会有…虫卵。”

窦褚垂着眼,慢慢道:“是一种几十年前的怪病。”

柳恩煦的眉头忍不住往一起凑:“几十年前?小初怎么会…”

窦褚没再说话,而是当她自言自语。

两人就此沉默。

直到内堂传来的嘈杂声完全静下去,柳君行才脱力般扶着侍从一步一步缓缓走出来。

柳恩煦赶忙给祖父让出了自己这个离他最近的位子。

柳君行这才欣慰地拍了拍孙女的手臂,落座后,有气无力地道:“殿下的药,似乎见效了…”

窦褚淡漠浅笑,点头应道:“那就好。但这三颗药恐怕只能保他至多一年。”

柳君行青白的眼中再次划过震惊,抬头看向窦褚:“殿下可否详细说说?”

窦褚一消刚才的散漫,抬眼看着柳君行身后的柳夫人李氏:“夫人可曾去过安兴县附近的那个姚古镇?”

话音刚落,屋里的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了柳夫人身上。

柳夫人一脸错愕,迟疑地摇头。

窦褚的脸上这才蒙上一层疑惑,于是坦诚相告:“我也是曾经在一本失传的医学禁书上看到过,世子的病恐怕是几十年前姚古镇传播的螠虫病。”

柳夫人惊讶地用手按住了嘴,随即想到什么,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有身孕的时候,文渊奉旨到外阜监察。那年雨水大,我们走到赤南北边的林区刚好赶上暴雨冲断了木桥。没办法,才找了个不住人的民宿避了几日。”

柳君行似是恍然大悟,右手拍了一下圈椅扶手:“那片林子紧邻姚古镇!当年螠虫病的传播速度很快。先帝派军队过去封了镇子,但后来那支军队都没回来。王爷的意思是小初染上了那个怪病??”

窦褚面色郑重的点点头:“我也只是推断。那书上记载妊妇对螠虫的抵抗力极低,我猜测夫人可能是误食了什么东西才食入了螠虫的幼卵,只不过螠虫更喜欢依附于阳盛的胎体,这也是为什么同胞的阿芋没有染上的原因。”

柳君行陷入了沉思,他半低下头,似是在回忆当年那场扰乱了整个诸夏国的瘟疫,片刻后才缓缓道来:“也许王爷说的是对的。先帝为了控制那场瘟疫的传播,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后来有人传言那是天降不祥的征兆,先帝才烧毁了所有螠虫病相关的记载,甚至斩杀了了解那场瘟疫的古医,所以鲜少有人还知道螠虫病的病症。这些年,我寻遍了大江南北的神医,没有一个了解小初的症状。现在想想,就算是听说过一二,为了保命,也不敢轻易断言呐…”

一向坚强的李氏,这才突然腿软,半靠在柳恩煦身上,她手臂抖了抖,眼底泛红:“那…王爷可有办法医治?”

窦褚迟疑片刻,摇摇头:“我也只能用这药短暂抑制他体内的螠虫生长,若想根除,光靠几颗药丸恐怕作用甚微。”

柳君行趁机追问:“那,殿下的神药从何而来?老夫可以重金去求。”

窦褚看了他一眼,依旧抱歉地摇头:“神药伤及肺腑,三颗是世子能承受的极限。”

柳君行,包括屋里所有人的神色都黯淡下来。

窦褚的金丹对在场所有人来讲无疑是一抹希望的曙光。

可也只是触不可及的天光而已。

回府的路上,柳恩煦失落极了。

今日窦褚的一番言论,好像给柳恩初下了确凿的死亡通知。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那个漠然的人。

直到他有所察觉,将冷冽的视线投过来。

柳恩煦避之不及,才硬着头皮试探:“炼制金丹的神医可以治小初的病吗?”

窦褚抬手刮了刮鼻子,随后把身子往柳恩煦那边挪了挪,侧下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那双眼中的灿灿星辰,此刻如轻云蔽月,彻底失了光彩。

窦褚面无表情,只淡淡地说了句:“可以。”

话音刚落,他看到柳恩煦的眼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惊喜。

可她没再追问,而是一如既往乖巧地低下头。

柳恩煦只是觉得窦褚若是想帮,早就提了。

也许小初的病情远远超过了他的猜想,所以他也没了办法。

他说的神医定是不好求。

他又凭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这些呢?

更何况,还是个自己不信任的人。

所以,他宁愿把自己撒播出去的希望收回,也不想浪费自己的无畏。

柳恩煦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若是要将心比心,诚恳以待,他会改变主意吗?

——

一夜未眠,柳恩煦回到云霞殿一觉睡到了晌午过后。

此时只有秀月守在身边。

枝幻则是一早出门去为柳恩煦办寻药的私事了。

上一次枝幻和阮娘聊得格外投机。

阮娘说那茶楼的老板是她的相识,告诉枝幻可以去那里寻她。

枝幻并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她和柳恩煦许诺的民间神药。

但她觉得阮娘会知道。

毕竟她名义上是教那些贵夫人礼仪的,可听她上次讲的那些个闺房秘事,枝幻推测她定对这件事有所了解。

枝幻借着出来寻药,再次见到阮薇。

阮薇依旧妩媚多姿,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妖娆。

枝幻没打算详细跟阮娘说她要这东西的原因。

只是让阮娘给她一些见效快,效果佳,且副作用必须要强的药物。

阮娘倒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这么好上钩。

被自己上一次的三言两语就哄骗了。

于是,她把曾经自己做花魁时研制的欢.情.散交给了枝幻,还拍着她的手嘱咐道:“这可不能用多了,不然可要闹出人命的。”

枝幻对这种迷药的药性并不了解,也不关心,只若有所思地询问她:“若是服了药没有交.合,会如何?”

阮娘倒是有些想不明白这小丫头的心思。

这药是她当时为了留住客人用的。

自然她手里才有解药。

她思量了片刻才说道:“若是没有解药,恐怕会血气逆冲,筋脉暴毙而亡。”

枝幻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小瓶子里的红色粉末竟然这么厉害。

但她没有犹豫,而是紧紧握在了掌心,对阮娘道了谢。

枝幻缓步走在大街上。

她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走。

她不是个凶狠的人。

但为了自己的前程,她该放手一搏。

枝幻握着药瓶的手再次紧了紧。

随后她做了最后的决定,抱紧了自己攒了很久的金银珠宝走进了吉财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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