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不到一月,再进来炬嗔殿后院,却隐隐有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景宝络嗅了嗅鼻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很淡很衰颓的味道。
意外,韩息夫的禁室门没有关。
在门内的小几上,还有一碗新换的药。
药没有动,满满一碗,色泽沉重,看起来已经冷了。
景宝络在门口站定,里面立刻传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来了?进来。”
景宝络踏了进去,眼前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越过玄关和帷幔,她抬头看去,声音是从旁边的房间发出的。
一条不长不短的过道连接了两个房间,走道两旁都是不同制式的刀具和瓷器,却又有种奇异的和谐。
她还是没有见到韩息夫。
他坐在帷幔之后,声音苍老,气息微弱,从帷幔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递给她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上还有一本很旧的书。
景宝络双手接过,很轻。
“听闻你现在琴修上颇有进步,如此甚好,那琴谱务必好好修习,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此去云门大会,路途遥遥,你路上万事小心,若遇见危险,切记自保为上。”
景宝络道:“谢师父关心。掌门为我等安排了长随跟从,而且还安排了两个高手同行。”
韩息夫道:“顾清明此人贪财,却不知道很多东西比钱更重要更危险,钱能收买的人,见到异宝又如何会不心动。此番前去,你务必小心,必要时可以单独行动。”
确有道理。
“匣子里面是我送你最后一份礼物,想来对你会有用。这本小札是我这十多年收集的关于各类秘境的记载,里面有勾陈骨的出现预兆和记载,看了便毁了。”
景宝络跪谢。
韩息夫立即道:“起来罢。”
叮嘱完这些,短暂的沉默中,他忽然很轻叹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和他平日古板严肃性情完全不同的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声叹息穿过帷幔,轻得如同飞蛾的翅膀。
景宝络想可能韩息夫这段时间闭关遇到了什么挫折,整个人精气神感觉都弱了很多。
“师父,我看外面药凉了,可是要端进来。”
“不用了。”
韩息夫道:“人老了,记性也跟着变差,我本是个屠夫的儿子,从小就开始拿刀,我却不想像我爹一样,只会解牛杀猪,觉得脏,偏偏想要来修行,觉得干净、高人一等,现在回过去想想,其实屠夫也不错。”
“师父。”景宝络微微叹了口气。
“宝络,你现在还太小,并不知晓当年的天玑门风光和风姿,我那是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但堂堂天玑供奉也肯亲自赠我一缕神思助我修行。人啊,见过了荣誉和光明的人,心里便总存着微薄的希望。谁能想到曾经的天玑门,现在便是一个贩夫走卒也可以随意羞辱唾骂。世人常说积毁销骨,将一份荣誉变成耻辱,这样的毁灭是悄无声息的,安静的,却也是最彻底的啊。”
他压抑着咳嗽了起来。
“师父。”景宝络上前一步。
“我没事。”他的声音更低了。
景宝络说:“就像师父说的,这一次我同尊上出去,的确也见到了很多不太好的东西,不止是珏夫人,就连这次云门大会初选,也闹得难看。掌门有时候做事……”
她目光看向帷幔。
“如果师父肯出声,事情也许还有转机的可能。”
韩息夫沉默了一会,声音含糊的仿佛要听不清:“我已经老了。狼狈为奸,没有狈,狼只是荒山的走兽,如何登堂入室。”
他咳嗽的更厉害了。
过了一会,他说:“我的能力有限,这是我最后的心意,宝络,拿到勾陈骨,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景宝络心头一动:“师父是在说,天玑门是有人狼狈为奸,故意造成此等局面?”
没有狈,狼只是荒山的走兽,如何登堂入室。
而当初让这些人登堂入室的,正是茹斯兰江。
韩息夫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终于找回了声音,艰难说:“去。”
景宝络刚刚走出后宅,韩息夫一口黑血便喷了出来,他的脊柱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靠着一粒丹药才虚弱靠在了帷幔后的墙上,右手玩偶般无力的落在膝盖上。
一个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有一天也能成为一殿之主,靠的自然不是运气,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天选之子,血迹沾在身上,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作为一个屠夫,这一只执刀的手早已沾满了血。
而当年那件事后的歃血禁誓,令他终其一生都不能说出相关的任何字来。
即使只是动了这样的念头,都会万箭穿心般痛憷。
他早就知道,他这样一个与黑暗通行,却说自己蛰伏等待光明的傀儡,是注定要付出代价的。他慢慢笑了一笑,他想他毕竟还是幸运的,他等到了,遇见了这样的机会,再次见到了那缕熟悉的残缺的神魂,只要她能成功觉醒,想起曾经的一切,一切,都不算迟。
景宝络走出去的时候,外面阳光正好,三师兄等在外面。
“师妹,师父给了你什么好东西?可是他那把切魂刀?”
四师兄道:“不会,那把刀师父不是早就封了吗?是不是师父的那把剔骨刀,我听说那刀好用。”
景宝络心里还在想着刚刚韩息夫若有所指的事情,仿佛印证了某些一直忽略的潜意识,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随口用最快闭嘴的理由哄他们:“哦,师父给了我一匣子银票。”
果然。
三师兄:“哦。”
四师兄:“哦。”
她顺利脱身回到偏殿,收好韩息夫给她的东西,用乾坤袋收好一些合身方便的衣衫,然后又捡用了一些路上可能用得上的小物件。
正收拾着,八师兄又来了。
“小师妹,那个,你能不能帮我看看那莲子糕?”他脸上还有白面,自从景宝络不在后,八师兄就变成了天天被使唤的小师弟,上回老邹教她做莲子糕时,也非要八师兄在旁学习。
怎奈八师兄在做饭天赋上实在不高,一直没有完全成功。
荷塘里去年存下的干莲子,上好的秋季干桂花,各式材料都已备好。
莲子泡了水,熬得刚刚好。
景宝络抹了抹袖子,按照步骤和八师兄一起,一步一步,速度倒也快。
等到做好分盘时候,她不知怎的,心中忽的微微一动,又取了食屉,细细捡了一些,好生装下,然后这才道别,拎着食屉慢慢向山上走。
“我带些回去慢慢吃。”
一些细碎的片段随着韩息夫的话,在脑海中存放着,看似每一帧都没有联系,但是突然有一天,这些毫无关联的东西都有了联系,隐隐在预示着什么。
这些预示,就像害死猫的好奇,在人心中辗转反侧,叫人心神难安。
她拎着食屉上了还情殿,茹斯兰江并不在殿中,她又到藏书楼,里面也没有人,最后转到允徽院,里面的花被吃了一小方,肇事的小鹿被关在一方小小的结界里,母鹿和雄鹿不在,景宝络没管小鹿的招呼,径直走了进去,在寝房外的明间看到了他。
明间布置简洁,茹斯兰江白衣胜雪,愈发显得面色有几分苍白,他前面的紫檀木承具上放了一方小小香炉,茹斯兰江刚刚用香扫清理完香炉上的残香。
景宝络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
走进来,在他面前屈膝坐下,只见他在白净的香灰上放了香篆,然后用香勺舀起香粉倒入香篆上,细细压平,再稳稳拔了香篆,然后点香。
这样极雅的事情在他手上做出来有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以至于她完全忽略了承具前面还分类放置了不同的匣子。
“阿宝回来了?”
“嗯。”她这才想起正事,放下食屉,又看了放在三尺外的香,将食屉再往旁边挪了挪。
“今天下去,碰见八师兄要做莲子糕,想着尊上喜欢,我便多做了一些。”
茹斯兰江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多谢阿宝。”
景宝络也笑了笑:“尊上不必客气。”
她慢慢打开,然后将里面形状软~绵的莲子糕一碟一碟小心端了出来。
微黄的莲子糕,上面撒了几粒芝麻点缀,看起来颇为可口。
茹斯兰江静静看着她,景宝络只觉在那目光中,有种小心思无所遁形的不安,她转头看一旁整齐放置的匣子,随口问:“这些匣子看起来很漂亮,是什么啊?”
“你看看。”
景宝络掩饰地打开第一排。
第一盒里面是明晃晃的金叶子,一片一片,做成了花瓣样子。
第二盒里面是珍珠,上好的紫色珍珠,光晕柔和,毫无瑕疵。
都是价值连城的财物,景宝络有些惊讶。
茹斯兰江伸手取箸用了第一片莲子糕,他吃得极慢,仿佛在品味最好的人间美味。
另一只手示意她继续。
并没有什么异状,她收回余光,随意伸手打开了第三个。
这一盒里面是淡红色的猫眼灵石,猫眼灵石多以琥珀色为多,明蓝已是难得,这淡红更是稀有。
这样多的财物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景宝络有些不安:“尊上,这些是?”
茹斯兰江吃了第三块莲子糕。
仍旧面色如常,露出的手背亦并没有任何过敏的征兆。
景宝络移开暗察目光,心想自己也许真的想多了。
只见茹斯兰江淡淡一笑:“阿宝不日就要出发,各殿都为自己的弟子做了准备。我也为阿宝简单挑了一些可能喜欢和用得上的。”
喜欢的?景宝络微汗,什么时候暴露的,她对金钱的痴心妄想和不轨心思?
“不用不用。尊上真是太客气了。”
她不听使唤的手又打开了两个匣子,也都是罕见的珠玉宝石。
至此,第一排的匣子已全部打开。
景宝络双手交握,碰了碰鼻尖,压住心底的震撼。
真是土豪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第一排匣子一派珠光宝气,灼人目光。
景宝络看了看第二排,这排的匣子更大一些,看起来外表也更华丽一些。
她感觉鼻尖微热:“这怎么好意思,尊上真是太客气了。”
然后打开了第二排第一个。
第一盒里面全是迷你版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瓶,每一瓶里面都是上好的丹药,疗伤、促修、提升、巩固,分门别类。
景宝络这回也忍不住呼了口气。
千金易求,灵药难得。
这礼真是太贵重了,也,实在太合她的心意了。
前面的茹斯兰江看着她,他已漫不经心吃完了第一碟莲子糕,又隔了这些时候仍然毫无反应,老邹说的当年山下那个疯狂的年轻人基本可以排除他了。
还剩下最后一盒,这里面又该是什么样的宝贝。
景宝络满怀期待打开盒子,意外的,这回里面并不是什么法器珠宝,而是一段弦,她好奇伸手取出,弦上有淡淡的灵气涌动,摸着有些软,又有些轫。
“这是什么?”
茹斯兰江道:“琴弦。”
“好奇怪的琴弦,和我弹的不太一样呢。”
“灵鹿主筋所制,更柔韧一些。”
景宝络的手一抖,鹿筋琴弦落了下来,茹斯兰江伸手,湛湛接住,没有落到剩下的一盘莲子糕上。
她呆呆问道:“鹿筋?”
却看见因为他这一抬手,衣衫拂动间,他手腕遮住的部分是淡淡蔓延的红。
只是一瞬。
他的手收了回去,景宝络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心中犹如巨石落湖,荡起惊涛骇浪,她怔怔看着他。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