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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圆月高悬,北风呼啸。粗粝的黄沙刮在脸上生疼,书生深潭似的凤眸凝着黑勋勋的寺庙内,薄唇轻轻一勾,长腿一迈,半只脚踏进门槛内时——

破庙内忽然传来女子高高低低的抽泣声,合着呼啸的风声传来,高低婉转,缠绵悱恻,又叫人无端心生恐惧。

【“书生,别听他的,千万别去那破庙!那地闹鬼,会死人的!”】

看来,确实闹鬼。

沈易抿了抿唇,神色不变,跟着另一只脚也踏了进去。

阿沅的双眸登时瞪圆了。

这人……不怕鬼的么?

阿沅此刻躲在硕大的坐佛后,黑暗中探头看着那抹修长高挑的身影走进来。

因天色昏暗,阿沅看不清此人是何样貌。只有那泄进来的丝丝银月的光,阿沅才勉强认出这人——是个男的。

还是个胆子不小的,男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

嗯,还是个身体不太好的,男的。

她都这么吓他了还要进来,换作一般人早就吓跑了吧?

其实,阿沅也不是有意吓他,她本就被身上的伤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夜夜回荡在这小小的破庙内,闹鬼之风也不胫而走。

不过,这也不全赖她。

这暂且不论,阿沅虽说“洗心革面”,决定好好做个恶鬼该做的事,吸吸男人的精气好好滋补一番,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跟在季陵身边太久了,恶鬼的本能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又经琯琯一事,对人有着说不出排斥,加之她又是个爱干净的,不是随便来个山间的野男人她都行。况且她还挑,万一来的是个跟半瞎李那般的,她宁可疼死也是下不去嘴的!

思及此,阿沅故意放大声音,就是为了把这人吓走。不成想这人置若罔闻一般,竟不带一丝停顿就进来了,还一通咳嗽,整间小小的破庙全是他的咳嗽声,她好不容易营造的鬼魅气氛全被这好似没有尽头的咳嗽声咳没了!

这人,好不识趣!

阿沅忍着身上的剧痛模模糊糊想着,可又忍不住探头去看。

这是三个月里,她见到的第一个活的东西。

她第一个见到的活生生的人。

这三个月可太漫长了,她有时疼得厉害了,自暴自弃的躺在地上,仰头看着那镂空小洞外的满天星斗,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鬼。

她能吃能睡,她也爱听小曲儿爱看折戏,甚至比起冷冰冰的季陵和木头似的不苟言笑的薛时雨,她更像个有血有肉能哭会笑的活人。她只是,不能在太阳底下行走而已,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她一直这么觉得。

然而在这荒漠的三个月,除了望不到尽头的沙子就是死人,她疼得在地上打滚,疼的实在受不了了,她想过死。可笑她现在就是个鬼,想死也没门路。初始的十天最是难熬,她身上的皮在太阳的炙烤下溃烂了,流着青色的脓水不说,还有深入骨髓的痒。

但是她不能挠,画皮鬼的皮娇嫩,一挠就真的全毁了。

她又不想扒别人的皮,她不喜欢。自家的皮哪怕现在破成筛子那还是自家的好。

可是好痒啊,真的好痒啊。

好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如跗骨之蛆啃咬着她的皮肉,四肢百骸都是叫人心惊的痒意和痛楚。她就这么咬着自己的腕子,咬到血肉模糊,咬到晕厥,晕厥后又被新一轮的痒意唤醒,又换一只腕子咬,就这么硬生生的一天又一天熬了过来。

两只腕子血肉淋漓,深可见骨。

熬过那波最噬人的痒意之后会有短暂的、阿沅称之为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她仰躺在地,徐徐喘着气。大脑一片空白,双眸迷瞪瞪看着那镂空小洞外的一方天地。

今夜的月色真亮啊。

星星真好看啊。

哪怕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乌云也是极美的。

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然而这样的时刻太短暂了,很快新的一轮痒意又来了,她咬住了自己的腕子,尝到了自己甜腥的血沫味儿,也嗅到了腐尸味。

来自自己身上的。

为了活下去她饮自己的血,她身上的腐尸味浓得吓人,她越来越像个鬼了。

原来想她画皮鬼大小也算个艳鬼,现在……现在恐怕最最丑陋的厉鬼也比她好看几分。

可太愁人了。

她此刻既不想这书生靠近又忍不住去偷偷看着他,仿佛多看几眼这人,她也能离“人”近点儿。

那书生一边咳着一边走进,此刻乌云掠过,明亮的月光透过那镂空的小洞撒落下来好似暗夜中出现的一道散发着清辉的光柱。

书生走上前,带着病容的、俊美无俦的面容就这么袒露在光柱里,在阿沅的因疼痛而朦胧的双眸里。

阿沅身为画皮鬼那瞧见美色就走不动路的德行又浮出来了。

她眯着眼直直盯着光柱内的病书生,轻轻地,无声地“啊”了一声。

美人啊,还是美人好。所谓食色性也,看着如斯美人,身上的痒意好像也淡了不少。

病美人咳了半天终于止住了,他茫然四顾着,冲着虚无的黑拱了拱手:“小生无意叨扰,只是屋外尘沙漫天,故借宿一宿。方才…听闻姑娘的抽泣声,姑娘可是遇见什么难事?若是小生帮得上忙的,小生定竭尽所能。”

阿沅愣住了,这病书生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荒郊野外的,真以为她是人不成?

阿沅乐了,她半靠在坐佛身上,透过镂空的小洞看着那轮圆月一点一点爬上来,眉头微微蹙起。

太不妙了。

算啦,还是把这书呆子赶出去吧。

下一个,下一个来这破庙的,她一定吸干他的精气。这个就算了,没准身上的精气还冒着傻气呢。

欣赏够了美人,那四肢百骸涌起的疼痛又卷土重来,她靠在坐佛身上,轻轻喘着气,摊牌了,懒得装了。

“书生,不想死的话,嘶……现在就出去。”

许久没有声音,阿沅料想这书生没准吓得晕了过去,冷不丁身后传来脚步声:“你……你在这儿是吗?”

阿沅怔住,余光看到书生一角白袍越发靠近,阿沅怔愣之后捂住脸往更暗处藏去。

“你别过来!”

书生停住了脚步。

“后退!”

阿沅悄悄露出两道指缝回头看去,那书生竟还杵在那儿,勃然大怒:“你……后退!快后退!谁允许你靠近我的!”

余光瞥到那角白袍犹豫了一会儿,慢腾腾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再退两步!”

“咳咳……姑娘……”

“退!!!”

书生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小生万万没有恶意,你误……”

“呵,方才叫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也走不成了!”阿沅望着那镂空小洞,一轮血月盈盈挂在正空。

阿沅话落,破庙外摇摇晃晃出现数十道人影,月光将他们的人影拉得老长老长。

他们身形扭曲怪异,喉结发出“桀桀桀”的怪声,身上青白一片流着脓水,有些个只有半个脑袋半张脸,许是被狼或是其他野兽啃咬了。

他们摇摇晃晃的匍匐前进,不消片刻,小小的破庙内已鱼贯进数十人。

坐佛慈悲怜悯的注视下,尸气滔天。

阿沅抱着双膝,疼得吸气还不忘轻笑一声:

“书生,你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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