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九天,飞雪连天,院子里几株红傲雪逞娇。
年关将近,慕容康领了去蜀中剿匪的旨意,正是邢家残军余孽,当年逃亡深山落草为寇,近几年成了气候,扩大成了一支近千人的小队伍,时常滋扰一方,烧杀抢掠,月前公然伏击朝廷上贡的库银,伤亡府兵无数,还有一位地方官员。
慕容康本性豪爽不羁,是个襟怀洒落的阔朗男儿,与官场的尔虞我诈格格不入,若不是高堂在世,仇恨桎梏,早生了一骑一剑驰骋天涯的心,在家成日被母亲叨念续弦的事,父亲又时常敲打,这次出去正好清净几日。
外头风寒彻骨,丫鬟们收拾着行囊,温氏不舍儿子受苦,心疼的直落泪,还道:“你现在也是金贵的国舅爷,怎能出去做哪些刀尖上舔血的差事,娘这就进宫与十一说,让她求求情。”
慕容康正不耐烦,又不好顶撞母亲,慕容槐从门外进来,双手揣在白狐腋子毛暖袖里,嗔道:“妇人之见!这是陛下要重用康儿,为他立军功树威,将来升迁才不会被人说成是外戚攀鳞附翼,这次出去陛下钦点了一千神武卫,两千守备军,那都是精兵干将,一半是军中挑选出来的长弩手,康儿但凡是个明智的,都能把仗打赢了。”
温氏擦擦泪,还是不放心,毕竟刀箭无眼,又天寒地冻路难行的。
慕容槐训她:“蜀中四季无雪,没听邸报上说吗,出了京畿道就没风雪了!以后康儿仕途上的事你不许插手,更不许进宫对十一乱嚼舌根,慕容家现在有这个局面是上天的恩惠,万不能触怒了龙颜,还有十二十三你也少管,都溺爱成女儿心肠了!”
温氏啜泣着,心道,我如今也是贵夫人了,文武官员见了都得跪拜,老爷你当着孩子好歹给我留些颜面,没得这样下不来台。
临走前,慕容槐将康带到书房问话:“你此次去,陛下的圣旨可揣摩明白了,那些邢贼的余孽是杀还是擒,是就地处决,还是押回京候审,你是主将,心里可得有主张,不能违背了圣意。”
慕容康拱手道:“我们尚书大人替我去请示了,全部就地正法,头颅一个不少悬于当地官衙,以正视听。”
心里不禁感慨,皇帝果然是个狠的。
慕容槐审视着儿子,意味深厚的语气:“你如今也是过了而立的人,该学得持重敦行,凡事该在心中度量个几回,权衡利弊,当今圣上是个心思极缜密的,你的那点子心思他想是早看出来了,这次让你去蜀中剿匪,用意颇深。明知我们跟邢家的渊源,明知你心怀仇恨,却让你去对付邢家的余孽,这是在检验你,也为锤炼你的心性,以后边关有了战事会重用你。”
慕容康也想过这些,但实在恨极了勾心斗角,不由得面上露出厌憎的神情。
慕容槐观察着他,厉声道:“你给老子记住,你的双亲和独子都在京城,在人家手里,收起你心里那些私怨,鲲鹏展翅,为家族打拼一个未来,才不枉为慕容氏的儿郎。”
慕容槐无奈地鞠身:“儿子谨遵父训,不敢轻举妄动。”
昌明殿,皇帝身着紫貂毛滚边织锦长袍,坐在引枕上看密奏,小柱子方禀过四国舅一行已冒雪出城了,大约一月半可至蜀地。
皇帝听罢望着半开了一隙的窗角,玉屑碎琼纷纷,心绪陷入思虑。
这个大舅哥是慕容家的另类,心性耿直的,爱钻罅隙,又藐视功名利禄,是个巨大的隐患,若将之心底的仇恨拔除了,或冲淡了,必然不易,这必然是个漫长的功夫,得好生筹划一番。
思绪间颈上多了一双软玉娇香的手臂,女子散着一头美好的发,身上馨香淡淡,热热的吻落在耳根,午睡刚醒了。
他手臂一提一抬,巧妙地将她拦腰一横,倾入臂弯,带着蛮横的力道狠狠攫住两瓣柔软的唇,直欲将她整个人吞吃了。
女子来不及换气,险些窒息,涨的满脸通红,在他后颈捶打了两下才被放开,拍着胸前,如释闷毙,气骂道:“你个促狭的,要害死我啊!”
皇帝笑问:“睡了一个下晌,有没有梦到我?”
定柔双臂挂在他的颈间,小嘴一噘,没好气地道:“没有,我醒着时时见到你,睡着再梦到你,那成什么了。”
皇帝沿着眉角往下一个绵长的吻,道:“你难道要梦着别人不成,说,是哪个野汉子,朕活劈了他。”
定柔颊边浮着得意的笑靥,露出米白光洁的皓齿:“天上的神仙人,缁衣飘飘,风采不凡的,小女子好生向往也,夫君可劈的着吗?”
皇帝怒:“哪个混账,我上天入地也得劈了他。”说着将小妻子抱举起来,抛在罗汉榻上,上下其手,胳肢的她险些笑断气,有外臣来求见才住手,定柔拢了拢头发,极快地躲进了屏风后。
火树银花漫天,炮竹除旧岁,隆兴十三年的元旦来了。
应天门上凭栏而立,望着四衢八街花灯如昼,人流汹涌,侧眸瞥去,中间隔着皇后,一个娇巧的身影在一众衣香鬓影中分外惹眼,围着蔷薇色银貂毛斗篷,绾着宫妃髻,唇畔含着甜静灿漫的笑意,仰望天穹的烟花,两颊浅浅的腼腆,眸子里映着七彩炫烂。
他心下顿觉如灌了蜜,无比的安定。
有她在,真好。
真想只有一代一双人,将她拥在怀里,静静看这焰火,守岁到天明。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意义非常。
这夜回到寝宫缠绵完,她躺在怀中不安地问:“今天不去皇后那里真的没事吗?朝上会不会说你?”
他捻起一缕幽香的发,轻轻嗅在鼻端,安慰道:“没事,我早就习惯他们聒噪了,爱怎说怎么说,我就是不改,敢拿我怎样,他们打量着我厚皮老脸,说的烦了也就不说了。”
定柔被逗的一阵笑,捏捏他的鼻尖:“厚脸皮的冤家。”往怀里贴了贴,又问:“那后宫呢?母后和皇后不会说道?”
皇帝抚摸着她的发丝,柔软如云,垂顺服帖,道:“母后定是要说,我照常耍赖皮就行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她也不好天天动手责罚罢。至于皇后,你别怕,她不敢,人家心思通透着呢,该怎么母仪天下,怎么垂范后宫,怎么应付我,心里明镜着呢。”
定柔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我觉得她虽心思深些,却并无做什么伤天害理,你却好似非常厌恶她,只是因为我吗?”
皇帝摇摇头,解释道:“非你而起,自东宫始我就看透了她,闺中或许是个淑性茂质的,可一入宫便多了别的心思,曹家的荣耀全系她一人,为求自保,也许换成我也会算计。我跟她这些年她就做了一件事,琢磨我,想是早就琢磨透了我有几斤几两,在她面前我就如同个透明人,我身在高位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所以是有几分怵她的。”
定柔故意把脸一肃,问:“那你不怵我吗?我以前也琢磨过你啊。”
皇帝笑在她额角弹了一个指崩,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利益所驱,为取悦,为投其所好,而你只是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值得托付,你走进这个宫廷,是将自己全心全意信赖给了我。”
定柔眼眶一热:“夫君好个玲珑心,小女子幸甚!”
他不喜欢这个夸赞,她应该说夫君英明神武啥的,玲珑心说的是女子,小丫头乱用词汇,将夫君比喻成女子,该打。
于是他翻身而上,将她重新“修理”了一回。
正月初二是民间新人归宁的日子,新郎正式拜谒岳父母,恭贺新岁。
素韵夫妇年尾到京,租赁在西市一个小院,早起准备了头朝的礼品坐上骡车到了慕容府,嫁人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给父母拜年,弥补这些年的孝道。
到了大门前惊见圣驾仪仗,这才知道皇帝带着十一妹来了,比他们来的早。素韵心下大喜,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夫君的运数来了!
那年科考落榜,夫妻俩心灰意冷,无奈之下回乡,求了一个主簿的差事,过着三平二满的日子,去岁乍听闻十一妹飞上枝头,全家得了荫封,素韵当机立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夫君辞了旧职,带着三个孩子,披星戴月入京来。
夫君名讳卢崇,表字敬生,经年的沧桑已将白面书生变成了满眼风霜的寒儒,起初还有些抵触,说:“我一介读书人,最讲究气节,你这不是让我攀裙带关系吗?”
素韵急了:“这可是一辈子也求不来的福气,我们阖家都沾了光,我憨啊,凭什么我不沾,我跟着你受苦受够了,你难道成心让孩儿们也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卢敬生看着小儿子身上的补丁,动摇了。
整理了整理衣裳,从侧门进了府宅,管家说皇上和老爷在花厅下棋,相谈甚欢,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在作陪,十姑爷送了信来,稍后马上来。
素韵对卢敬生扔了个眼色:“瞧罢,人人不是上赶着,就你老实,我算看透了,这世道老实人没饭吃。”
卢敬生正了正幞头,做出孤注一掷的姿态。
到了花厅,垂花门外伫立着明光甲的羽林卫,个个持着长戟,站的刁斗森严,对他们盘查一番,管家再三解释了是自家门婿,那厢才挪开明晃晃的刃。
进了门,里头又是一重内侍官,要搜他们的身,有无夹带凶器,就这样被搜了三次才到了厅前,卢敬生被一路而来的阵势吓着了,惴惴不敢近,想到要见一国之君,腿肚子颤个不停。
素韵也紧张的冒冷汗,不知道当今皇上凶不凶,是不是威风凛凛的,稍有不慎便要发落人的。
温氏从廊下过来恰看到他们发呆的样子,顿时明白了,对素韵递个眼色,到了跟前附耳道:“这可是绝好的机会,能不能飞黄腾达就看这一步了,让他争气些,给陛下留个好印象。”
素韵扶着心口点点头,汗珠滚滚。
跟着岳母身后进了内厅,只见四下侍立着内监和宫娥,身着宝蓝福寿纹大氅的慕容槐端坐棋盘前,慕容贤和瑞在一旁端着茶和帕巾,一脸奉承相。另一边坐着的是一位身形伟岸的男人,背朝他们,着一袭米色宝相纹织锦襕袍,指尖捏着一枚白子,领缘袖口雪貂毛滚边,束发宝冠,只是个背影,已是明彻卓荦,器宇不凡,全身透出天潢贵胄独有的尊贵气韵。
卢敬生脚腕一软,扑通一声跪了地,素韵也跟着跪下,脑中一片空白,舌头也开始打颤:“陛.....陛下.....万.....万岁......”
温氏气得几乎跺脚,皇帝已回过头来,朗澈的目光打量着地上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妇,温氏忙解释:“这是六女雅儿和子婿,今日也来拜年,听闻陛下莅临,特来请安。”
皇帝面含微笑,摆摆手,语态谦和如风:“岳母不必客气,朕说了今日朕也是子婿,快让他们免礼。”
温氏谢了恩,地上的夫妇全身发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温氏让丫鬟扶他们起来,垂首恭立在一处不敢抬头,抖的愈发厉害。
慕容槐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们一眼。
皇帝下完了一局,兴致正浓,和岳父侃侃谈经论玄,素韵听着是一位极温和客气的人儿,言谈举止毫无架子,这才松懈了下来。
正这时宫女簇拥着一个衣裳楚楚的美貌女子走出来,正是十一妹,见到他们,一脸惊喜:“六姐!你们何时来京的?”
素韵像是瞬间有了底气,十一妹做了娘娘没有忘本,还认这个贫寒的姐姐。
姐妹相拥,皇帝望着小妻子很高兴,忍不住多打量了卢敬生几眼,招他过来问话,读了几年书,哪年科举,可曾入仕。
温氏暗自庆幸,这下一人得道,全家都飞升了。
定柔做了一味新出来的松针茶,这是她想了好久的,采制雪后洗涤干净的白皮松针,生火炒制,紫砂壶里猛火煮三遍,再焖煮片刻,浓黑的汤汁方青亮了,翠绿清香的茶汤,回味醇厚,可以冲泡数次,颜色递层变浅,却每次口味皆不同,皇帝近来爱上了这一道茶。
慕容槐也赞赏不已,松针有养生的功效,想不到十一有如此灵巧的心思,该让十五多和姐姐学学。
家宴设在北花厅,皇帝和贵妃与岳父母同坐一席,举手投足端着恭敬,让慕容槐和温氏惶恐不已,宴罢回到燕禧堂,慕容槐到偏厅,将温氏叫出来,问:“十五打扮好了吗?”
温氏:“一直在房中等着呢。”
慕容槐道:“趁这会子叫十五去给陛下敬餐后茶,你寻个由头把十一支开。”
温氏犯难:“十一不会恼了咱们罢,我瞧着陛下很在意十一啊,用得着未雨绸缪吗?”
慕容槐皱眉道:“妇人之念,她今时得宠不代表以后得宠,姝儿出了宫,没有人帮衬她固宠,我左思右想,陛下即没有喜欢小五和小七,偏喜欢了十一,定是有缘故,只有十五和十一长得肖似,眼下十五锦瑟年华,正是最好的时机。”
温氏想想也觉老爷思虑的对。
回到前厅将定柔叫到一旁,说:“上次你不是要调味方子吗,走,去我房里,我抄写给你。”
定柔心生诧异:“你给我誊写好了让人送来不就完了。”
说着转身要回去,温氏心下一慌,拉住她:“娘想跟你说会子梯己话嘛。”
皇帝坐在下首与慕容槐闲叙,有人呈了消食解腻的甘和茶,他随手接过,放在茶案上,忽觉那女子衣着与宫女不同,这才抬眸看去。
只见约莫及笄之岁,怯生生地垂着美人颔儿,一袭莲青袄裙,梳着清丽的垂鬟分肖髻,身形娇小玲珑,鹅蛋脸,肌肤底子水灵逼人,眼似秋杏,琼鼻樱唇,到像了五六分,明显一母所出,不过却没有她骨韵里的柔美和婹巧,也没有她眉宇间的霁月洒脱。
皇帝眼睫一闪,余光下意识地瞥了一下慕容槐的神色。
那厢满脸皱纹堆满了恭维:“这是幼女萱儿,十一的同胞妹妹。”
皇帝啜了一口茶,用长辈的语气问:“十五妹多大了?可曾婚配?”
十五一开口牙关不停打磕,一时答不出话来,自淮南那夜惊吓之后心智迷失,多年来虽治好了失心病,可伶俐已不复幼时,变得木讷少语,有时还发呆,这会子小身躯抖若寒风中的花蕊,愈发楚楚动人,慕容槐只好替她答:“去年及笄,今年十六虚岁。”
皇帝笑道:“改日姐夫为你寻个文武双全的儿郎,正作珠联璧合的一对,朕亲自赐婚。”
慕容槐眼角笑意一滞,下一刻慌忙谢恩。
下晌拜别父母,皇帝携着定柔上了舆车,慕容府阖家跪送大门外,小驾仪仗缓缓出了英博街。
车内,皇帝颇有些郁闷:“你爹为什么就认定了我是个好色浅薄、朝秦暮楚的人?从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定柔不知他何故,笑问怎地了。
皇帝和盘托出,定柔一张小脸气得煞红煞红,胸腔起伏着,握住小拳头捶打自己,恨极了此身生在慕容家,皇帝吓得将她紧紧拥入怀,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
皇帝不停地劝解:“你还有我和孩子呢......有你夫君疼你就够了......”
定柔俯在他怀里,哭问:“我是不是他们捡来的啊?”
皇帝怜爱地拍抚:“我觉得也是,你就当自己是捡来的罢。”
她埋怨:“早就告诉你不要来,你偏来!你充的哪门子孝顺女婿啊!你给他们一寸,他们便要一尺。”
皇帝安慰:“明年不来了。”
我只是怕他们把那件事情告诉你,我不得已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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