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云荒大地上战云急涌,杀机四伏。
而万里之外的碧落海上,黑色的巨浪奔腾翻涌,仿佛一群群被驱赶的怪兽。随着祝诵和咒语的不断进行,黑色的海浪被某种可怖的巨大力量操纵着,居然向着天空里不断涌去!
“愿我之血,化为大海。“蔽日夺光,与天同在。”
红衣的女祭站在哀塔顶上,举起双手对着天空喃喃祝诵,双眼流血。在她连绵不断的祈祷中,上古的咒语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令整个大海都为之沸腾。黑色的浪仿佛一条条从深海里腾出的巨龙在她身边咆哮,争着往天空里飞去。整个碧落海都在狂怒中颤栗,海水被一种不知名的骇人力量拉扯着,形成了一道奇异的水墙,往天空里升起!
头顶的光,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了,耳边只有狂风巨浪的怒吼声。
——整个七海,都在这个可怕的咒术之下沸腾了。
“海皇将祭献出所有的血,请大海赐与他力量,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黑暗咆哮的大海中央,高高耸立的哀塔顶端,溟火女祭长发在狂风中翻飞,雷电萦绕着她的身侧,她仰起苍白流血的脸,对着黑暗的苍穹厉声高呼,吐出了最后的一句咒语。
“请将七海的力量,都倾注入他的血里!”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消散,哀塔里那一支金杖应声落下,彻底贯穿了祭品的心脏!
“喀嚓”,轻轻一声响,他听到尖利的金杖在刺破他心脏前,刺破了某种奇特的东西——他身体猛烈的一动,却没有立刻感觉到生命消散的迹象。仿佛在刺穿他心脏、带走他的生命之前,有什么东西被咒术的力量击溃了,喀喇一声四分五裂。
被钉在五芒星阵里的人勉力抬起头,平视着胸口上那一支刺落的金杖。在他心脏的深处,有一种黑色的光忽然四射而出!
仿佛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站起,想要逃出,扭曲成各种形状,却被金杖死死在了他的身体上。
“阿诺,不要白费力了。”他忽然笑了,失去血色的唇露出一丝讥诮,“和我一起死吧。”
他心口里逃逸出来的黑影在激烈地挣扎,发出一种类似于蛇类吐信的咝咝声——然而,影子的末端仿佛也被金杖钉住,死死的镶嵌在他心脏,无法逃脱。而随着他流血的加快,影子挣扎得越来越无力,也越来越稀薄。
“真不错,居然还能看到你先我而亡的那一刻。”苏摩的唇角微微弯起,噙着一个恶意而快意的笑,“阿诺……你没有想到吧?我愿意舍弃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祭祀献给上天。所以……当我的身体完全被祭献后,你也将无所遁形。”
“没有了我……你又能去哪里呢?我们本是同生同灭的孪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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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皇笑着,看着那个从他心口逃出的黑影在黑暗的哀塔内嘶声挣扎,却终于敌不过这毁天灭地的咒术的力量,随着他生气的消散渐渐稀薄,化为了一缕白烟,消失在怒潮涛生之中。
“所以,还是和我一起毁灭了吧!”他低微的冷笑,眼神里却只有寂寞,“一起死了,从此永不超生吧……我的弟弟!”
苏诺,他的弟弟,他毕生的心魔,终于在最后的这一刻得以了断。
那个纠缠了他一生的黑影终于消失了,那遮蔽了他心灵的黑暗也渐渐离去。苏摩躺在空无一人的哀塔里,听着故国涛声如同怒吼一样回荡在天际,灵台空明,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片空茫而宁静的蓝色,仿佛浩瀚无垠的大海——是否,在他生命里最后的一刹、竟可以得到一个毕生未有的洁净灵魂?
“诸神诸魔,俱归寂灭!”最终,溟火阖起了手掌,仰天吐出了最后一句咒语,脸色苍白如死——漫长的仪式耗尽了她所有体力和心力,在念出最后一句的瞬间,她的身子再也无法支持,从黑色的哀塔顶端直直坠落,那一袭火红色的衣裙瞬间被风浪淹没。
和七千年前一样,她强行施展了这个悖逆天地的仪式,做了超出一个女祭司该做范围的事情。逆天而行施展术法的她,在完成仪式之后也将坠入最深的海底,再度被封印。
海皇……作为守护大海和龙神的女祭,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接下来的最后一段路,就请您自己好好的走完吧!
心口里最后的血无声无息的流出,蜿蜒散开,宛如一条条蛇悄无声息的融入了黑色的大海。随着血的消逝,他身体里所有的力量也被带走,融入了外面那一片漆黑的怒海。
长达数十日的咒术终于完成,溟火女祭实现了她的诺言,以超凡的术法超越了血缘的限制、转移了力量。在他献出自己所有血的时候,七海便同时呼应了他的愿望,让他的生命渗入了大海,与从此与浩瀚碧海同在。
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在血即将流尽的刹那,他抬起了湛碧色的眼睛看向塔外的夜空。碧海之上的天空里,云层背后,有两颗原本合并在一起的星辰陡然的分开了:一颗沿着原轨道运行,而另一颗,却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苍穹里急速陨落!
斩断了。黑暗里,苏摩眼里露出了冰冷的笑意——终于,斩血之术完成了。他流尽了全身最后一滴血,亲手斩断了由他自己建立起来的星魂血誓。
从此,他和她之间,再无相干。
那些纠缠在他们宿命里的丝线,终于被一刀斩断!
意识在渐渐消散,从未有过的疲倦袭来,永恒长眠的念头在这一刻攫住了他的心,苏摩静静阖起了眼睛,觉得自己的魂魄在渐渐消散,飞入了风暴里,和那些海浪融为一体——然而,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黑暗的最深处,却浮现出了一个白衣少女腼腆洁净的笑靥来。
“记得要忘记啊……”她轻声着对他说,然后转身投向万丈的大地,犹如一羽穿云飞去的白鸟。那一刻,天上地下的惊呼声回荡在耳际。
多么可笑,她对他做了那样的事,却还奢望他能够将这一切忘记!
她从未指责过,从未憎恨过——所以,才让他更加的憎恨自己。
“不要走……”在最后的幻觉里,他喃喃,表露出了毕生未曾露出的软弱和孤独,“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对着那片白色的光茫茫然的伸出了手去,说出了百年来始终不曾说出口的几个字,声音轻微得如同叹息——
“是的……我是爱你的。”
“对不起……对不起。”
在灵魂消散的一刹前,他徒劳地向着虚空里的幻影伸出手去,黑暗的哀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清雅芬芳的味道,那个少女的影子遥远而微亮。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个十六岁的夏日。那个白族公主微微闭着眼睛,等待着他的吻,身上散发着白蔷薇一般美好洁净的气息——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阳光和白昼的气息。
然而,用尽最后力气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停顿了一刹。
一刹那的停顿后,深碧色的瞳孔扩大了,举起的双手缓缓的落在了地面,面容归于宁静,只有有泪水从已经阖起的眼睛里落下,化为圆润的珍珠。
——那,也是他流干了血的身体里,最后的一滴水。
那一瞬,身体忽然轻了,魂魄脱离了垂死衰竭的身体。
巨大的光芒从头顶笼罩下来,那是浩瀚夜空里无数星辰的光,吸引着鲛人的灵魂去往天空——那一瞬,他想起了族里的传闻:每一个鲛人死后,他的灵魂都将化入大海,然后在满月的夜晚升上天际,成为一颗星星。如果在中途遇到了云层,那么就会化成了雨,重新落入江河湖海。鲛人没有轮回,他们的宿命永远在水中流转不断。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自己的魂魄在风中四散而去——看来,他也要归于大海了……和所有牺牲了的族人一样,化为蓝天碧海之间的长风。
就在魂魄消散之前,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神智却为之一清:
——是的,他要回去!他要在今日赶回去!
他曾经答应过族人、要在今日回到镜湖之上和他们并肩战斗,那么,作为海皇,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哪怕身体在万里之外死去,他的魂魄也将会乘着风浪而至,用尽全力呼唤出这天地间所有水的力量,为所有人一战!
虽然如今已经是十月十四日,他却还在万里之外,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快过魂魄的心念?自己令溟火女祭举行这样的仪式,不就是为了在最后一刹可以脱离这个垂死身躯的负累,获得空前的力量,可以为族人尽到最后一份力么?
龙神,真岚,白璎……等着我。我必将归来,和你们并肩进行这最后的一战!而这一战后,我将得到永远的平静。
终于知道了该何去何从,魂魄转瞬消散,融入了大海——海皇阖起眼睛的刹那,七海风云翻涌,融入了鲜血的大海骤然变成了黑色,在某种可怖的力量牵引之下扑向了天际,巨大的海啸声响彻天地!
云荒之外,七海尽墨,天地失色。
七千年之后,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即将开始。
在万里之外,哀塔里的金杖落下的瞬间,虚无的城市里一双眼睛霍然睁开。
“太子妃醒了!”侍女们惊喜的叫了起来。
“苏摩!”然而那个骤然醒来的女子却不停地喘息,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的心脏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贯穿而过——后土神戒在她醒来的瞬间发出了一道光芒,护卫着她的心口,那种温柔和煦的力量汹涌而入,弥补了她因为长久衰弱而缺失的力量。
“苏……苏摩!”她低声呼喊,想起了梦魇里的可怕景象。
她看到遥远的黑塔上一个秘术的法阵正在启动,一支金杖刺穿了他的心脏,将他钉在了那里——他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整片大海。金杖落下的瞬间,那种尖锐的刺痛是如此真切,以至于她骤然醒来。
她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打开了水镜。
“不必看了,太子妃,”大司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叹息,“那两颗并轨的星辰已经完全的分开了——你的那一颗还在轨道上;而另外一颗,在方才的瞬间已经陨落。”
“什么?”白璎的脸色如同死一样苍白,死死地盯着水镜。在黑暗的水面上,赫然已经看不到那颗星辰的存在,唯有她的命星孤零零地呆在原有的轨道上静静运行,宛如千年前便已如此孤寂。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方法才解开了星魂血誓,但这实在令人惊叹。”一贯对鲛人苛刻的顽固长者脸上竟也有了敬仰的表情,叹息,“他不仅还给了你一个新的躯体,也解开了对你的束缚——太子妃,恭喜你,从此你获得了新生和自由。”
白璎的肩膀剧烈地发着抖,她想起了真岚离开前说的那番话,想起了那个人曾怎样不顾一切地为她挡下了所有的攻击,身受重伤,却淡淡若无其事的离开。
“不……不!”她低着头,指节紧握得发白,喃喃,“不可能就这样死了……不可能!”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里滑落,击碎了平静的水镜。
“他不可能就这样死了……你胡说!”空桑太子妃忽地抬起头来,“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太子妃!”看着醒来的太子妃不顾一切地奔出,大司命吃惊地跟在后面,一路疾呼,“你要干什么?你难道要去碧落海?你疯了么?……你不能去!外面如今正在——”
白璎仿佛疯了一样地奔出,根本不顾一路上诸王和战士们吃惊的眼神,牵过一匹天马翻身而上。然而,在她仰起头的一瞬,却忽然呆住了。
一场旷世血战正在她头顶徐徐展开,宛如一幅可怖的图画。
她看到了真岚——搏杀在血和火中的真岚。
九天之上正在进行一场龙凤激斗,风起云涌,天地为之色变!整个征天军团在不休地围攻着同一个目标,龙神穿梭在其中,巨大的利爪撕开了密集的炮火,吐出的火焰焚烧了那些逼近的风隼,和迦楼罗金翅鸟在九天上搏杀,翻翻滚滚。
龙发出受伤的嘶吼,真岚的辟天长剑上流下了殷红的血。
大地上无数人抬头仰望着这一场战斗,心急如焚却无法帮上半分——这里面,有那些在镜湖和水域里和靖海军团搏杀的鲛人,也有在东泽和九嶷与镇野军团搏杀的空桑人。甚至,还包括了在空寂城和前来平叛军队厮杀的沧流叛军。
可是,无论谁都不能飞上九天,插手这一场战斗。
白昼的日光射落在镜湖水面上,仿佛最严酷的禁锢,将所有空桑人阻拦在水的另一侧。虽然心急如焚,冥灵军团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面上的那一场激战,看着自己的皇太子和龙神孤身陷入重围。
“太子妃!”在她控缰凝望的刹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玉简奔来,看着她,手指颤抖:“你看到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要去找那个人?——你、你想要一百年前的事重演一次么?白族之王、空桑的皇太子妃殿下!”
那样的称呼宛如利剑落下,刺得她剧烈一颤。
在遥远的大海之上,那个人在黑塔里缓缓阖上眼睛,伸出的手缓缓落下——然而眼前的头顶却是血和火的景象:她的丈夫,正在为了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与最强大的敌人搏杀!
她窒息般地低下头,看到了那一枚银色的宝石戒指。那枚被真岚取下的后土神戒发出了柔和的白色光芒,照亮她的容颜;而她手里的光剑也在长鸣,跃跃欲试——她明白了这两者都在召唤着什么。
那是和心的意愿相反的另一个声音,在同样响亮地呼啸在她脑海里。
是,她不能走——在这样的时候,她绝不能走!
白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极度苦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垂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霍然抬头,拿起了那一枚后土神戒,缓缓重新套入了自己右手的无名指——在重新戴上戒指的瞬间,一种力量注入了她的身体,令她热血汹涌。
是的,那个为爱而不顾一切的少女早已在百年前死去,现在活着的,是空桑白之一族的王者,是身为六星的守护战士!——她重新接受了太子妃的身份,决定舍弃一切为空桑而战!
“大司命,百年前的事,不会再重演。”戴上了神戒,白璎回过头对着长者行礼,雪白的长发垂落到脚踝,面容肃穆而苍白,“多谢您的提点。”
“各部之王,领兵待命!”她勒转了马头,飞驰入军中,对着六王大声下令,“我先驰援太子那边——各部等夜色一起,便立即全数出战!”
“是!”各部的王者齐齐跪下,领命。
白璎勒马转头,天马一声长嘶,向着水面飞奔而去,“天佑空桑!”
所有战士仰望着后土的佩戴者手持光剑跃出水面,被那样夺目的光芒和飒爽英姿震惊。一瞬间,所有人都想起了一百多年前那个末日,在皇太子被阵前车裂、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时,正是白衣的太子妃从天而降,在城头托起了皇太子的头颅高声呼喊。
“天佑空桑!”无色城里爆发出了风暴一样的呼声,“天佑空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