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一天比一天冷。乾坤殿早已烧起地龙,温暖一如初夏。麒麟香炉中燃着龙涎香,地板上铺着长毛地毯,一只通体乌黑的黑猫卧在龙榻边,金瞳半眯着打盹。
燕青伸着懒腰从明黄的锦被中坐起,不甚优雅地打了一个哈欠。乌黑的发散在肩上,惺忪间尽显女儿家的娇态。
今日休沐,难得能睡到自然醒。她望着绣满金龙腾云的床幔,幽幽地叹息一声,然后闭上眼睛赖床。
小白见主子醒了,喵呜一声挪到龙榻的床角。它已从一只炸毛的小猫仔,长成半大的肥猫。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它的毛色油光水滑。
一刻钟后,燕青下床把抱起它。它习惯主子的抚摸,无比享受地发出喵喵的声音,脖子上的那一圈炸毛服服帖帖。
“小白,你又胖了。”她说。
盈香抿嘴笑,上前服侍。
燕青又打了一个哈欠,把小白放下。双臂展开等待盈香替她更衣,眼角余光轻扫,扫到一旁边镜子里自己的身形。
她低头看了看,“朕也长胖了?”
盈香微怔,手上的动作慢了一些,“陛下以前太瘦了。”
“为何朕这里也长了?”燕青盯着自己的胸前,那里已经有了起伏,她知道这是最近喝药调的结果。
“要不,奴婢再缠紧一些?”盈香没有回答,反问。
“不用。”燕青摇头,冬日穿得多,几乎看不出来。不过等开春换上轻薄的衣服,恐怕再是缠得紧也没用。到那时,或许一切都会有一个了断。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时空落落,一时又紧绷起。透过半天的木窗,梧桐树在寒风中巍然屹立。任凭寒风刮了一夜又一夜,依旧有不少枯叶顽强地挂在树梢。
冬日的阳光照进殿中,无数尘埃在光影中纷飞起舞。她似树叶,又似尘埃,纵然逃不过落叶归根的结局,纵然渺小无依,她还是想在天地间挣出一条活路。
萧应已经独揽乾坤,朝堂中听不到半句异议之声,唯有上课时偶尔能听到田太傅隐晦的不满。田太傅还曾暗示她广纳后宫,借助后妃们母族的势力。她闻言心下苦笑,说自己暂时不想立后选妃。气得那老头吹胡子瞪眼,常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无比痛心地看着她。
她有什么办法,只能装傻到底。
换好常服,她兴冲冲地出宫。跟随之人除了平康,还有温成。之所以带温成出宫,是因为上次遇刺。
可惜的是,当她到城司衙门找人时,出来的还是苏毕一人。苏毕告诉她,姚宏升了职,且被调去京外的信州郡。
“几时的事?”她问。
“上次你来找我们的第二天。”苏毕回道。
燕青皱眉,尔后展颜,“升职是好事,待他回京之后必定让他请客。”
苏毕嗯了一声,眼中划过一抹黯然。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有能力,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他很为自己的好友高兴,同时又为自己感到沮丧。如果他的出身好一些,如果他也有位高权重的亲戚,或许他也能很快得到重用。
燕青以为他的失落和自己一样,都是因为与好友的分别而伤感。安慰他几句之后,两人又没了话题。
告别苏毕,她往东边走。
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她猛然停下来。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很空很空,空得让人害怕。仿佛天地之间,她是唯一孤独的个体。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找不到回去的路,也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她不想回宫,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燕公子。”
有人唤她。
她茫然回头,见是弱水。
弱水还是一身红衣,艳色如火瞬间吸引无数行人的注意。他就是习惯被人注视,在那些或是惊艳或是鄙夷的目光中施施然朝她走来。
“原来是弱水公子。”燕青不冷不热地打着招呼。
弱水不在意她的冷淡,嗔道:“燕公子好生无情,说好要照顾弱水的生意,害得弱水日盼夜盼,盼得衣带都松散了。”
他的衣带确实松散,宽宽大大慵懒至极。
燕青下意识后退一步,“弱水公子,你的衣带不是盼我盼松散的,是你自己没有系紧,可怨不得旁人。”
弱水凤眼流转,尽显风情。“燕公子好生风趣。”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燕青不想和他纠缠,作势欲走。
谁成想,弱水公子一把将她拉住,“别啊,好不容易遇到,燕公子陪弱水喝杯茶说说话,好不好?”
“我家中真有事,改日再约。”
“燕公子,你怎么一点也不心疼人家?上次你还叫人家小宝贝,这次为何突然不理人?你们都好坏,穿好衣服就不认人。“弱水掩面伤心,引得不少人对燕青指指点点。
燕青傻眼,她什么时候叫他小宝贝了?这个弱水简直是一个神经病。
弱水朝她眨眼,靠近一些,用仅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大喊你轻薄我。”
她磨了磨后槽牙,直视对方的得意。
忽然,她笑了。
“行啊,你喊我也喊。我倒要看看世人是不是眼瞎。我长得这么瘦小,你个子这么高,我们俩到底谁轻薄谁?”
弱水先是一愣,尔后眼中闪过兴味,“我就知道燕公子是一个有趣的人,我可舍不得你被别人指指点点。”
说着,他的手放在松散的腰带上。
燕青眼睛睁得极大,这个弱水…
“你…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想世人看看吗?弱水这就自解衣衫,让燕公子好好轻薄。”弱水媚眼如丝,含着几分得意与挑衅。
燕青不敢脱,她没有对方这么豁得出去。
眼看着围观的人不少,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目露猥琐,还有人挤眉弄眼地起哄。弱水凤眼横波,扫过那些人。
“燕公子,你想要对弱水做什么,弱水不敢不依。能不能寻个无人的地方,让弱水好好服侍公子。”
众人越发兴奋,起哄声更大。
“脱,脱,快脱!”
弱水半掩着面,道:“真想不到燕公子还有这样的癖好,既然如此,弱水不敢不从,求公子怜惜。”
他手伸过来,吓得燕青往后退。
“你干什么?”
“燕公子,弱水先替公子宽衣。”
燕青用手挡在身前,与弱水戏谑的眼睛对视。
“不是要喝茶吗?还不快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她丢下这句话,大步进了旁边的茶楼。被一个疯子缠上,算她倒霉。
弱水低着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跟在她身后。她看得心头一阵火起,萧旻天的眼光真独特,竟然喜欢这样的神经病。
两人进了雅间,她大刀阔斧地坐在凳子上睨着弱水。
“有什么话直说!”
“燕公子好凶,弱水好怕。”弱水夸张地拍着心口,脸上没有一丝惧怕的表情。
“别绕弯子,有屁快放!”燕青道。
弱水不客气地坐下来,须臾间换了一副面孔。那双多情的凤眼变得冰冷无比,还带了几许嘲讽。
“你在萧大人面前,也敢这么说话吗?”
“萧叔是我的长辈,我在长辈面前自然是另一种态度。”
“啧,原来你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看来我果真没有看错。”
“我两面三刀也好,一人千面也好,与弱水公子何干?再说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说是不是?”
“燕公子这么说,真是伤了弱水的心。”弱水又摆出柔弱的姿态。“我还以为燕公子和那些人不一样,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都看不起弱水。”
燕青垂眸,这个弱水到底想干什么?
“弱水公子,我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以前没什么瓜葛,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纠缠,你大可不必在意我。”
“我怎么能不在意你?”弱水的眼神变得怪异,“你难道不知道萧大人在意你吗?”
“萧大人对我,不过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我对萧大人,也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尊敬。我知道你在意萧大人,但你也不必视所有与萧大人亲近的人为情敌。你这么做,只会让自己辛苦又痛苦。”
弱水闻言,表情也变得极怪。
“这么说,你对萧大人真的没意思?”
“没有。”燕青的回答,斩钉截铁。
弱水似乎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燕青起身,“你放心就好,我家中真有事,告辞!”
弱水老神在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状似无意地开口,“我知道萧大人的一个秘密,燕公子想听吗?”
“不想。”
“燕公子真不想听?”弱水凤眼看过来,满是张狂,“我知道萧大人这些年一直在找人,他要找的人可能和燕公子有关。”
燕青心下微动,萧应要找的应该是棠儿后来生的那个孩子。弱水说和她有关,也就是说弱水知道她的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弱水公子在说什么,我不过是一个晚辈,长辈们的事情我不方便插手。”
“燕公子是不想听,还是害怕听?”弱水站起来,踱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堵住她的去路。她发现对方不仅和萧应差不多高,某些神态和神情也很相像。
难道棠儿后来生的那个孩子,是弱水?
“弱水公子,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天意不可违。”
弱水脸一变,凤眼满是阴鸷。“好一个天意不可违,迟早有一天燕公子会后悔自己说的这句话,因为事在人为。”
燕青不再与他多言,开门出去。
一出茶楼的门,迎面而来刺目的阳光。她下意识挡住眼睛,从指缝中仰望着天际。天际一片亮,什么也看不清楚。街市的热闹与行人的喧嚣不绝于耳,那种被世间遗弃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怪不得萧应不急着自己称帝,原来是想把自己的弟弟推上皇位。如果弱水真是皇祖父的儿子,算起来还是她的皇叔。
可惜天家连父子都不会有,又何况是叔侄。她终于知道弱水对她的敌意来自哪里,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意兴阑珊地回到宫中,不期然看到一处假山后面,伍林在探头探脑。她心知是伍煜有事找她,不动声色地去了炼丹房。
伍煜的身体已经全好了,如今是炼丹房的管事太监。少年秀气清俊,比前段时间气色好了许多。
自从上次让他们打听甘棠宫的事之后,燕青再也没有给他们安排过任务。不是她不想,而是她知道在大祁宫内,自己做任何事情都逃不过萧应的眼线。与其惹恼萧应,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伍煜并伍林主仆跪在燕青的面前,燕青便知他们有事相求。
“有什么事直说。”
“…陛下。”伍煜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道:“奴才知道陛下无可用之人,朝中大权全在萧应手中。奴才与萧应有不共戴天之仇,愿助陛下一臂之力。”
燕青问:“你如何助朕?”
伍煜到底年少,闻言眼中浮现一抹惭愧,很快消失不见,“奴才的父亲还有残部,若是陛下信得过奴才,奴才愿意将他们召齐,日后全听陛下差遣。”
燕青看着他,他伏地叩首。
半晌,她低低笑起来,带着几分悲凉。
好半天,她才问:“你想出宫?”
“是。”伍煜的头磕在地上。
“你可知朕的处境?你以为朕能越得过萧应放你们走吗?”燕青的目光越发悲凉,这就是她的处境,身边全是想利用她的人。
伍煜磕头不止,“陛下是一国之君,岂能处处受制一个臣子?他一个臣子欺君罔上,难道陛下不想除掉他吗?”
“朕如何不想?可是朕用什么除掉他?他手握兵权,又掌控朝堂,你觉得朕可有与他一抗之力?”
“奴才…奴才父亲的旧部仍在,如果陛下信得过奴才,奴才愿意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燕青盯着他那张稍显青涩的脸,少年似乎并不太会撒谎,一张脸瞥得通红。或许他确实想帮自己,但更重要的是想出宫。他们不比别的太监,想出宫简直比登天还难。听说宫人进出的后门与东西小门的守卫那里查得极严,还有他们主仆二人的画像。
良久,她叹息一声。
“容朕想想。”
说是考虑,其实她心中已有决定。
送他们出宫的那一天,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得极低。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呜咽的哨子声。伍煜和伍林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她没有带平康也没有带温成。侍卫们见是她,无人敢拦。
她带着主仆二人大摇大摆出了大祁宫,一直将二人送到一处偏僻的巷子。二人脱了太监服,里面皆是一身旧衣。
“你们走吧。”她说。
二人跪地谢恩,往巷子那头走。
她也转过头,往出走。
一步,两步,三步……
伍林偷偷看自己的主子,伍煜的脸绷得极紧,眼中尽是挣扎与犹豫。巷子的暗处,接应他们的人对视一眼,杀气腾腾地现身,直直朝燕青奔去。
燕青屏着呼吸,目光坚定。
利用与被利用,向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她借着被伍煜挟持的机会离开明安城,会不会找到一条新的活路?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有这个可能吗?
没有。
答案显而易见,因为她看到朝自己走来的那个人.
俊美森寒,凛冽如刀。
是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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