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该是新野今冬降下的最后一场雪了。
渐渐消融的雪水,顺着河渠流向城外,泊泊的水声,细微,却不容错过。
如同曹军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踏上尘土,激起大地震颤的低鸣。
还没有入春,可刘备额上的汗水,竟是抹了一遍,又渗出一轮。
“军师,这该如何是好啊?”
诸葛亮很想把羽扇借给刘备扇一扇,但又怕刘备一急躁,把扇子上的鹅毛给拔了,只好劝慰了刘备两句,安抚他道:“亮已有退敌之策。”
至于诸葛亮究竟能不能退敌,刘备管不了这么多,他想着的是,我好歹也是顾了你三次,才把你请来,你怎么也得给我吃颗定心丸啊。
所以,刘备得了诸葛亮的允诺,便不再忧虑,相反,还在关羽等人面前,夸赞诸葛亮,果然不负卧龙之名。
区区数日,便已想到了退兵之计。
他不夸还好,这一夸,夸得诸葛亮简直欲哭无泪,只差以头抢地了。
诸葛亮一身酒气,手里提着两坛子酒,晃到郭嘉的面前。郭嘉那会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顺便看着徐路打拳。
被诸葛亮这一打断,立时就要关门送客。
郭嘉身上卷着薄毯,眼眸半敛,那般慵懒闲适的模样,瞧得诸葛亮真想甩手不干这军师了。
只是,念头终究是一时兴起罢了。
“奉孝,这酒不错。”
诸葛亮揭了酒封,搁到郭嘉身边,酒香甘冽,瞬间四溢。郭嘉瞥了眼酒坛子,又瞥了一眼,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摆手道:“拿走。”
诸葛亮“呵呵”两声,拿过酒,自顾自地道:“本就没打算请你喝。”
郭嘉冲着徐路招了招手,徐路一路小跑过来,郭嘉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诸葛亮凑过头,还是没能听清。
过不多时,徐路抓着一把大扫帚,一下子朝诸葛亮扫去。
“奉孝,你这是作甚?”诸葛亮猛地跳了起来,手里的酒坛“哐”地摔在了地上。
徐路不依不饶地打,打得诸葛亮左躲右闪。
反倒是郭嘉,似有似无地笑着说:“明明是孔明你拿了酒来诱我,却又不给我,如此作死,不打你,打谁啊。”
诸葛亮大喘着气,边跳边道:“你能喝酒了?你的赵将军同意你喝酒了?”
“你明知子龙不许我饮酒,那你还带酒来作甚?你明知玄德公如今视你为救命稻草,那你还自己主动送上去落人口舌,你说,该不该打?”
“咚。”
徐路哪会料到诸葛亮会突然停下来,一扫帚打在了他的屁股上,刚要道歉,却见诸葛亮忽然笑了起来。
“奉孝,你的意思是……”诸葛亮蹦到郭嘉跟前,伸手指着徐路手上那柄扫帚。
郭嘉提了提毯子:“既然说不清,那便直接打喽。”
诸葛亮一直绷着眉头,终于舒展了些:“但是……亮毕竟入营不久……”
不知是躺得有些久了,还是太阳晒得有些乏了,郭嘉的声音多了些黯哑,他闭着眼,缓缓说道:“孔明,这仗,胜了,便什么都是对的了。”
“!”
诸葛亮恍然大悟。
诸葛亮走后,郭嘉仰躺在椅子里,抬眼,望见的是一片渐渐灰沉的天空,那时的太阳已经躲得无踪,黑云,从天际尽头席卷而来。
此刻新野,也已是扯紧了疾风。
风已满楼,暴雨欲来。
脚步声起,跟着是赵云些许的无奈:“奉孝,快要变天了,还坐在此处?”
“嗯,嘉要好好坐着看变天呢。”郭嘉起身道。
“孔明来过了?”赵云收拾了毯子,朝屋里走,“来向你吐苦水么?”
郭嘉未语先笑,对赵云耳语道。
“你这么同他说的?”
“是啊。”
“奉孝。”赵云低呼一声,“若此战有个万一,那岂不是要激化文武矛盾?”
“何来万一。”
“战争之说,无人敢担保的啊。”
郭嘉停下步子,转身望向赵云,狡黠一笑:“嘉敢担保,此战,必胜。子龙信不过嘉么?”
赵云一怔,随即释然:“我信,但凡奉孝你所言,云都会信。”
不料,赵云此话一出,却是郭嘉先红了脸,快走几步,匆匆回了屋子。
当日阳城之言,谁都不曾忘却。
而后的数日里,诸葛亮竟是从刘备那里借来了佩剑,但凡有不听令者,斩。
诸葛亮的雷厉风行,以致张飞等人都不敢再行造次,哪怕心中仍存不满,可见剑如见刘备,他们又岂敢不从。
将军点兵,校场内,赵云银甲白袍,手握涯角,晨光下,光耀一身豪气干云。
然而,点将台下,放眼望去,那些士兵却个个非老即伤,歪歪斜斜地挤在一处,有些个还不时地窃窃私语。
站在最前的程亦不满地抱怨:“难怪张将军他们说军师是绣花枕头,先生,他这都是给的赵哥什么兵啊,这些人带上阵,根本打不了多久啊。”
郭嘉此时也同那些士兵一样,穿着战服,腰间配着那把许久未动的渊泓剑。他目光落在台上那人:“本来就没打算打很久。”
“将军!”
阵中,阵中忽然响起一声高呼,跟着,从阵中一拐一拐地挤出一个兵来。
“将军,你看看我们这些人,老的老,病的病,还有像我这样,残的。将军,非是我等不愿出征,非是我等贪生怕死,只是,我们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带一支明知会败的队伍出战?”
“是啊!为什么!”
“我们死了不足惜,既然当了兵,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将军,我们只想死得其所。”
“赵将军!”
只要有一人起头,周遭便会是挡不住的群情激奋。
赵云扫过众人,最后视线落在郭嘉的身上。
“子龙,你冒然点了他们那些人,却也并非易事。”
此战之前,郭嘉执意要同他一起出征,赵云自是不肯。
直到此际,赵云方才明白郭嘉的用意,郭嘉同他们一道,是想赵云可以借他来安抚人心。
赵云知道,他只须告诉这些人,将军的家人亦一同参战,所以,尔等根本不用顾忌,自己会败,换言之,根本不用担心自己是会被放弃。
但是!他又怎肯将郭嘉用来稳定军心,若然如此,还要他这等将军作甚!
“来人!”
银枪在地上怦然一砸,顿时将一众喧闹砸得干干净净。
赵云挺枪指向那名士兵:“拿下!”
这人哪会想到,自己忽然被绑,却听赵云呵斥道。
“战未打,先言败!身为士卒,你敢说,你没有动摇军心!”
“咚!”这人猛然跪下。
“将军!”
这“动摇军心”之罪太重,他又怎承受得起。
赵云漠然看着他,冷厉的眼刀一一掠过众人。
“曹军南侵,铁蹄已到城外,如今新野上下,危如累卵。云不管尔等是伤是病,是老是残,只要你们穿了这一天的军装,便是一天的军人。军人之责,唯是听令!不问原由,也没有原由!云不希望有人再质疑此战,质疑为何要让尔等出征!听见没有!”
余下沉默,低着头,竟是没有一人再敢出声。
“听见了!”却是那名伏在地上的士兵当先喊了出来。
场下,嘹亮的喊声响成一片。
赵云却在此时换了语气,继续说道:“你们问我,为何要点你们这群老弱病残之兵。云只说,在我眼中,尔等俱是血性男儿,毫无老弱之分。我选你们,是因为我相信,你们一样能战!一样能胜!
云不能保证,可以将你们每一个人都完完整整地带回来。但,云在此,指天明誓,正是有你们为先锋,所以此战,我军必胜,此城必然完好!”
“必胜!”
“必胜!”
“必胜!”
同样是群情激奋,同样高呼响彻碧空。
郭嘉的目光何曾移开过赵云,那人在点将台上,悄然望向他,两人相视而笑。
旌旗昭昭,烈风飞扬着尘沙,几乎将半壁青天都掩盖。
曹军如潮,排山而来,只见一骑马,拨开众军,昂首步出,一只眼上,蒙着一方黑色眼罩。
“夏侯惇!”
银枪展落,灰蒙的天空下,宛如电光刹那。
瞬息,刺向夏侯惇的另一只眼睛。
夏侯惇大叫一声,举枪格挡。
孰料,赵云的气力远超夏侯惇的想象,一杆涯角,竟似万钧雷霆,压得夏侯惇手中长//枪几乎脱手。
“兹!”
枪尖划过利刃,激起一道刺耳的声响。
与此同时。
两军阵中,战鼓同响。
冲杀!
分崩的肢体,夹杂着血腥弥漫。
顿时,悲怆的嘶吼,可怖的残缺,剿杀着战场上每一份的生机。
“当!”
何人?!
夏侯惇一身冷汗,赵云那支亮晃晃的枪尖,已在咫尺,却被一剑生生格下。
赵云猛然回头,神色骤然一变。
夏侯惇见赵云片刻失神,战机一触即逝。夏侯惇舞开长//枪,高吼一声。
“赵子龙,受死吧!”
枪影似墨蛟翻腾,呼啸过隆隆黄沙。
冷冽的刀风刮过脸面,赵云蓦地惊醒,只是,他挡下了夏侯惇的长//枪,却忘了方才那一道救下夏侯惇的剑光。
银白色的火星猛地炸开。
剑锋对上剑锋!
郭嘉终是瞧清了眼前这人的面目,可却仍然没能猜到,赵云为何会因此人失神。
也是因着自己一直紧张着他和夏侯惇之战,才能在此刻,拦下这一剑。
背后伤人!
这人看似斯文有加,想不到内里却是个败类。
赵云一枪荡开夏侯惇,一把将郭嘉拽了过去,勒转马头,直往博望坡奔袭而去。
身后夏侯惇大肆狂笑:“赵子龙,你也不过尔尔。哈哈哈!”
“刚才为何不一剑杀了那人,倒是让赵云将人救去。”夏侯惇像是全然忘了这人也是刚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这人面白俊逸,而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泛着丝丝的阴鸷、森寒。
望着赵云和郭嘉消失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么。
“追!”
夏侯惇下令。
“穷寇莫追。”这人却道。
夏侯惇一手拎过他的衣襟:“夏侯兰!你只是个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