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山,东南赤土,七星坛。
诸葛亮登坛前,特意斋戒了三日。
郭嘉却不知是故意同他作对,还是和他作对,这一日,让厨子做了好大一桌的菜。
自己和赵云吃得甚欢,还对诸葛亮道:“孔明,这鱼味道不错,你真不尝一下么?”
诸葛亮扒着饭,愤愤然说:“不用!”
郭嘉夹了块鱼肉:“你不过装神弄鬼一说,何必如此费心。”
诸葛亮埋头吃饭:“即便是装,也得装得像些啊。不然,怎么唬得了周公瑾。”
“你在这里,他又如何知道?”
诸葛亮的箸子落在那条鱼上,思量片刻,还是收了回来,索性搁下。
“奉孝,你真要守华容道?”
诸葛亮说话,赵云也看向郭嘉。
郭嘉让人换了斋菜,缓缓道:“孔明,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曾夜观星象,言这赤壁一役,曹操……未合身亡……”
“所以你想去留个人情?”诸葛亮竖眉道。
“他在长坂坡放过我一次,我总是要去还的。”
“可他在柴桑想要你死。”诸葛亮提了提声音,转头看向赵云。
赵云却握上郭嘉的手,笑容宠溺。
诸葛亮把那一桌专门为他做的斋菜一扫而空。
夜,甲子吉辰。
诸葛亮身披道衣,跣足散发,登坛祭天。
而这时,东吴帐内,周瑜面前站着一人,那人背对帐门,却是俯首拜倒。
“泽定不辱使命。”
二更天,星辰清朗,周瑜全副铠甲,白色斗篷被卷起,依然是西北风盛,周瑜手按剑柄,入眼处,江水寂然。
“隆冬天寒,东南风又从何而来。”周瑜不屑。
“大都督何必焦急,此刻不过二更,孔明留话,说的是三更风至。”郭嘉回道。
“好,我军便等到三更。”
三更天,平静的江水忽然发出泊泊低鸣,潮浪拍上岸边,远远传开,东吴水军暗呼一声:“都督,浪头往北去了。”
周瑜再瞧将旗,旗脚竟然当真转飘向北。
东南风至。
水寨寨门大开,数十艘运粮船,借风起锚。
周瑜反倒大骇:“难道诸葛亮真有鬼神之力?”
江北,黄盖甲胄着身,等的便是这一刻。
郎月之下,长江波翻浪滚,排开一线黑影。黄盖双目满睁,几下呼吸,悄然而促,胸腹间,是甚难抑制的震彻。
来了!
“丞相,来船必是阚泽。”
帆幔愈行愈近,扯开一面面青龙牙大旗。
曹操抚掌大笑:“能得公覆,真乃天佑操也。哈哈!”
“主公!”
脚步声匆忙,却是大将张郃:“来船有诈!”
说完,一枪刺开,跃向黄盖。黄盖翻手取出铁鞭,边挡边退:“张将军何出此言,盖早已同丞相言明,今夜三更,参谋阚泽带粮来投,此时所见,确是证我所言非虚。”
“带粮?粮在船中,这船为何还会如此轻而且浮。”
张郃对上黄盖,枪花绽起,直逼得黄盖退无可退。
张郃大吼一声:“主公,此船若是携粮来降,那某便将自己的头颅奉上!”
猛然,手腕抖落,长枪刹那调转,横扫黄盖下盘,黄盖不防,被砰然带倒。张郃长枪高扬,正要刺落。
却听,江边突喊:“着火了!”
烈烈火光,似要将长江都煅烧一般。
“唰!”
万箭齐至!箭上带火,如火雨纷纷坠落。
偏在此刻,江中前船已至,曹营水师连船锚都未能拔起,就已被火船轰然撞上!
“黄公覆!”
曹操这刻方知,黄盖献计,献得何止是锁链环船,那些阔板之下,更是铺上了一层一层,干燥的枯木和软草。
“如履平地……如履平地……如履平地!”
“儁乂!杀了他!杀了他!”
黄盖被扫中双腿,抬眼,便是张郃那抹长枪枪头,肃杀血气,几将自己团团围住。
“死吧!”
瞬间,血光迸裂!
弓弦响时,一箭射入张郃肩窝,黄盖借机一滚,翻身退开。
满江火光,将那些锁在一起的战船,燃成一片。
赤红,天地亦燃。
曹操此时早已是肝胆俱碎,八十万水军,着枪中箭,火焚水溺,转瞬消亡。就如同锅中蝼蚁,翻滚于沸腾的江水之中。
“主公先走!”
张郃一手掰断箭尾,挺枪拦挡,只一人,阻下从赤壁两侧杀将而出的东吴军。
韩当一马当先,率先跳上曹寨。
张郃杀得双目通红,喝一声,提枪战上韩当。
韩当勇猛,一把长刀,大开大合,兼之又是第一个杀入曹营,当下就想夺下首功,逼得张郃步步退让。
张郃肩头受伤,手臂失血,已然麻木,拼得一刻意志,便是死在此处,也要送曹操安然北归。
“当!”
韩当的刀,张郃的枪。
不过刀身快过一刹。一刹,张郃臂上血如泉涌。
“张郃,取汝首级!建我今日首功!”
却道张郃按下心思,退开两步,敛起双目,目光紧紧锁住韩当手中的那把长刀。
蓦然,一声低吟,竟将枪头直接甩出,甩向韩当。跟着,抢步而上,顺势回枪,枪尖居然又从韩当腰侧狠狠擦过。
张郃道:“韩当,取汝首级,以慰我八十万军士在天之灵!”
张郃枪挑那颗头颅,楞在当场。
只因面前,又再现一将,赵云!
赵云今夜,已不知斩杀多少曹军,他随糜竺,刘封等人驾船而来。刘封等人应诸葛亮之令,绕江剿杀败军,夺枪取械。
赵云银枪遥指,身上银铠,映透火光,竟似天神入凡,山河浆染琉璃光。
反观张郃,一身鲜血,散发披头,很是狼狈。
张郃把心一横,低吼:“来战!”
烈焰之下,赵云手中银枪迅如灵蛇,破碎层层炽火。顷刻,便已攻近张郃身边。
张郃举枪要挡,不料赵云却一掌将他轰开,接着,又是一轮枪影落下,将人越推越远。
第一招,张郃若是不知,那如此数下,张郃已经心知。
两人你来我往,匆匆数十招过,人已掠出战场。
张郃随手扯过一匹奔散的战马,翻身而上,冲赵云抱了抱拳。
“驾!”
勒转马头,夺路狂奔去。
赤壁,火光冲天。
郭嘉站在曹营,望见的是孙刘两军,将曹兵杀得溃不成军,到处是惨呼惊叫,到处是被焚焦的残躯。
没有了凤雏,依然有人献上了连环船计。
没有了黄盖,依然有人能夜驱运粮船。
前世曹操赤壁大败时曾言,若有郭嘉在,他何至于此。
然而今世,郭嘉到了赤壁。
可惜,败的依然是曹操,孙刘联军,仍然笑傲赤壁。
腰间忽然被人搂住,耳边是比这烈火还要滚烫的气息。
“奉孝……张郃已走,还要不要去华容道?”
烫贴的胸膛,郭嘉感到是自己失落的魂魄,仿似正一点一点地拼凑回来。
那抹飘散于前世的幽魂,像是尽数还他在了赤壁。
“子龙。”郭嘉抬眸,桃花目里,神采熠熠。
赵云瞧见,揽在他腰间的手跟着一紧。
“要去。”
火烧之后,又逢大雨。
曹操在彝陵道上被张飞杀得丢盔弃甲,等过了彝陵,身后将士所剩无己,逃时匆忙,连鞍辔甲胄,皆已丢弃。
张辽、许诸左右护着曹操,不想正赶路间,曹操的那匹马前蹄忽然一扑,将曹操直接甩飞了出去。吓得二将慌忙跌下马来,来扶曹操。
头上滂沱大雨,砸得人面生疼,脚下泥泞不堪,马蹄难行。
曹操颤颤悠悠地爬了起来,一把扯去那件早已污浊的披风,随手夺过张辽手中的长戟,朝那匹仍在哀鸣的马走去。
张辽喊:“主公。”
曹操不答。只是脚下步子愈加凝重。
“主公!”张辽上前,却被曹操阴狠的眼神,生生瞪在了半途。
“聿——”
嘎然而止。
长戟上,滴落颗颗血珠。
曹操森怒众将:“淤泥难行,吾不管尔等是担土束柴,还是搬草运芦,哪怕是用人填,也要将此道给我填满!违令者,斩!”
人命填坑,那些好不容易从赤壁苟且逃生的将士,何曾想到,自己的性命竟会用作了马蹄下的尘土。
残余停停走走,队伍越来越短。
前方山路越发狭窄,险要处,只得一人一马通过。
曹操喝停住马,冷哧一声:“此间要地,守将何人!”
身边张辽等人俱是被他一声喊惊住,却听曹操道:“我等一路过来,每处都遇上刘备之人,此处险隘,诸葛亮又岂能不设伏兵!”
曹操言语未毕,当即听得一声炮响。
华容道前,涌出一队,为首那一将,手持一杆青龙偃月刀,坐下赤兔良驹,拦在曹操面前。
关羽!
曹操见了关羽,却是纵马走上:“操料到此地会有伏兵,却没能料到来人,竟会是将军。”
曹操侃侃而道,他深知关羽傲上,不忍下;欺强,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著。自己昔年曾有恩于他,如今便是要讲这“情义”二字,不战而屈其兵。
“将军,大丈夫立于世间,信义为本,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一事,亦有载,想必将军亦当知晓[1]。”
关羽静默不语,余人皆是面面相觑。唯独曹操嘴角已含薄笑。
“若守此地的是其他任何一人,曹操定当葬于此。”
路旁林间,仍有一队暗藏,赵云看向郭嘉,却见这人脸色也是不霁,没好过关羽多少,却因大军在后,只好伸手将他的衣襟扣紧了几分。
郭嘉道:“子龙为何不愿嘉守此地?”
那日,诸葛亮问他是否当真要守华容道,郭嘉称要还了曹操长坂坡之情,可旁人不知,他还的又岂止是长坂坡。
诸葛亮劝说无果,只得求助赵云。
本想赵云不会反对,哪知赵云却对他道:“奉孝,你若执意要守,那云便陪你守。只是,你若守之,会比云长更难抉择。”
郭嘉那会儿还微有不满,直到这一刻,真正见到了曹操,才恍然。
不放……前尘今世,那人是曹操。
放过……这个曹操却是几次三番要谋害于他。
关羽不易,可他郭嘉更难。
只是,郭嘉尚无自觉,赵云却已知悉其心。
眼底忽而溢出的酸涩,惹来一行清泪滚落,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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