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打着旋儿,落在汉中城。皑皑白色,掩盖了那一战的满城血红。
院落中,一地白雪,偶尔踩出的脚印,在雪中烙下浅浅的痕迹。徐路抗着扫把,抬头望着依然不断飘落的雪花,很是无奈,这地上的雪扫了,又落。
“臭小子,在做什么呢?”
无论哪种时节,诸葛亮的那把羽扇总是一直地握在手里。记得郭嘉有一回问过他,诸葛亮却是笑而不语。
仍旧将那把扇子扇得不亦乐乎,只是挂在嘴角的笑容,那一刻不知如何是好。
“军师,你怎么来了?”
徐路兴冲冲地举了扫把就奔了过去,吓得诸葛亮抬着扇子连连退后。
“呃!”徐路突然想起当年诸葛亮似乎真的被他一扫帚扫在屁股上过,“哈哈哈!军师,原来你还在怕这个啊。”
诸葛亮脸色一白,拂了拂衣衫道:“奉孝呢?可是起来了?”
“嗯,先生醒了,不过华大夫让他再躺两天,这外头风雪太大。”徐路把扫把朝边上一搁,拍拍手道,“我带军师过去吧。”
郭嘉的确醒了,虽然脸上的气色仍是差了一些,但比那日赵云将他抱回来时,昏沉不醒的模样要好上了许多。
诸葛亮见他靠在床头,笑意乾乾地望着自己。
“听子龙说,孔明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怎么有空过来这儿了。”
诸葛亮瞅了眼桌上空了的药碗:“刚喝了药?”
“嗯。”郭嘉应道,“找我何事,乘我现在还清醒着,估摸着等会儿又要昏昏欲睡了,华大夫的药就是想让嘉一直睡,一直睡。”
“先生不想睡觉,难道想到这雪地里头蹦跶?”
正好碰上华佗进屋收拾药碗,郭嘉被一通说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做声。
华佗端走了药碗,扫了眼诸葛亮:“军师,也莫要耽搁他太久了。”
“亮明白。”诸葛亮弯起眉眼,朝华佗摇了摇扇子。
诸葛亮在床边坐下,二人却在同时陷入了沉默。
好半天,还是诸葛亮先行开口道:“并州那里,程银死了。”
“嗯。”
“杨秋被马孟起扔到凉州的西郡去了。”
“嗯。”
诸葛亮张张口,顿了顿道:“曹操故世了。”
郭嘉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一颤:“嗯。”
曹操病故,郭嘉是知道的,因为……曹操是死在他的面前的。
所以,他也知道,诸葛亮此言,不过是指曹丕在许都发丧,这天下皆知了吧。
那日,定军山上,黄忠一阵劈了夏侯渊,消息传到曹军大营时,曹操当场便昏阙过去了。
而徐晃取道南郑,却遇上了严颜摆阵捉杀,几逃几追,徐晃被一路杀回了汉水,这才侥幸捡了性命。
张飞据守葭萌山道,更是堵得文聘难以跨入汉中地界半步。
眼见曹兵援救无望,又恰逢诸葛亮着人进城劝降。
汉中太守张鲁这才知大势已去,遂手捧降表,领着汉中群臣,大开城门,躬身亲迎刘禅入汉中。
汉中城头新换的旗帜,飘飘扬扬,仿佛在汉水江边,依然可见。
郭嘉负手站在帐中,对着那张九州舆图。
天下九州,他走过两世,竟是将这乱世的江山都一一走过了。
耳边,是对岸汹涌的厮杀声。
略显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的弧度,曹军已先失三阵,而这江边一战,必可将他们一举击溃。
何况,郭嘉从不认为那人会败,因为,领兵的人,叫做赵云。
彤日高悬,天外流云,时卷时散,直到暮色四合,满江缀上了霞光。
渐渐消匿的杀伐声,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染红的汉江水。
“先生,赵哥回来了。”
徐路急急忙忙地掀了帐帘闯了进来,一脸的兴奋。
“先生,曹军退走了!”
徐路的大嗓门,喊得整座辕营都听得一清二楚。
“先生……”
只是,徐路嚎完了两声,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
赵云得胜,在郭嘉的意料之中,但徐路……又是怎么回事……
帐帘又被撩开,这次闪身走入的,却是赵云。
“恭喜子龙,大胜……归来。”
郭嘉的话语未半,声音却倏然落下了几分,他看见赵云并无喜色,而赵云让出的身后一人,更是面色苍白……
荀文若,经年未见。
“文若……”
郭嘉话音刚落,就听得“咚”地一声,荀彧竟是砰地跪在了他的面前,哽咽着嗓子:“奉孝,你能不能,随我去见一见主公……最后一面。”
郭嘉身子轻轻一颤,已被赵云一把搂住,帐内,不过荀彧同徐路二人,他无须避忌任何。
郭嘉望向他,眼底写着他的心绪,百感交错。
赵云却目光平静,那只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坚实有力:“无事的,你想去,我陪你。”
荀彧伏在地上,任郭嘉如何劝说,都不愿起来。
“奉孝……”只是固执地坚持。
郭嘉拉过他的臂膀,叹道:“文若,起来吧。嘉答应你便是了。”
徐路问赵云,可是要带兵前往。
郭嘉已是拒绝说:“不必了,他若要杀我,带再多的兵,也不过多罔送人命罢了。”
徐路掂了掂手中的长刀:“先生,你若半月未归,我便去曹营抢人。”
郭嘉笑道:“好好好,那嘉就在曹营等你半月,好不好?”
“先生……”
徐路又朝荀彧瞅了两眼,“我家先生这般信你,你莫要骗了先生。”
荀彧转过头,自作不理。
曹军一路退兵,几乎快退出了益州。
斜谷道,曹营军帐座座,可郭嘉却觉得这大营中,压抑着沉重。郭嘉看了看荀彧,果然见他面色一凛,加快了步伐,口中喃喃自语:“莫不是我来晚了么?”
郭嘉在营里遇上华佗,也是一惊。反倒是华佗宽慰他说,是曹四公子派人寻到了他,四公子留话给他,尽人事,亦凭天命。
“华大夫,那曹公他?”
华佗摇摇头。
赵云想陪着郭嘉一同入帐,没料到,走到门口,就被侍卫拦了下来,拦住他那一杆银枪。但要赵云交枪出去,赵云亦是不肯。
两方龉龃时,听见帐中有人道:“可是文若回来了?”
荀彧进了帐子,后又走了出来,和侍卫关照了两句。
赵云一手持了涯角,一手牵着郭嘉,大步走进主帐。
曹操。
赤壁,华容道。
郭嘉记得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人。而此时的曹操,半倚在榻上,泛青的脸色,皱纹深刻到连眼中曾几的豪情,都一并抹去了。只剩下了一身的沧桑,一个迟暮的老者。
郭嘉一入帐,曹操第一眼便瞧见了他让赵云抓在掌中的手,依然纤长,依然白皙似玉。
曹操似带嘲讽地咳了两声:“子龙果真一身是胆,竟敢孤身挑我儁乂、仲康二将。”
赵云松开手,退至一边:“若不是曹公当日已下令撤退,云要取胜,想来也不会这么容易。”
曹操摆摆手,荀彧退出帐前,瞧了眼赵云,见他正襟危坐,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再看曹操,随即出了营帐。
“奉孝,好久未见。”曹操皱起的笑容,不怎么好看。
郭嘉把几凳挪开了一些,坐下道:“曹公,你……保重身子。”
“呵呵,奉孝没在外间遇上华佗么?”曹操嗤笑道,“操再想保,也是保不住的了。”
郭嘉抿着唇,不说话。
曹操见他低眉颔首,眉心微蹙的样子,脑中不时涌现出当年,这人被自己锢在曹营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如今这般的模样。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人一入曹营,依然如是。
“奉孝可知操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何时?”曹操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你定是不知的。”
“昔年洛水河边,曹公嫁祸袁术,诛杀公孙越。”
曹操眼神一亮:“哦?你竟是知道?你怎会知那人是我?”
郭嘉避过他探究的目光:“除了曹公,嘉想不到还会有谁能从中取利了。”
“哈哈哈!不愧是奉孝。操就知此事决计瞒不过你,哈哈哈……咳咳……”
尖利的笑声,变成了突兀的呛咳声,一下一下,仿佛没有停歇的时候。
“当年荀彧蒙在鼓里,殊不知苏秦本是操安下的棋子,公孙瓒算得什么,奉孝,如你这般才智,又岂能在他那里埋没了。”
“所以,即使不折手段,曹公也要将嘉留下,是么?”
曹操闭上眼,慢慢说道:“我已下令班师,这益州,便算是送给刘禅那小儿吧。”
“曹公若是不愿,自可留下,再一争高下。”郭嘉听他提起过往,恍惚,将他那些尘封的旧伤又一一揭开,心中一时不快,嘴上亦是不快。
曹操咳了许久,咳得唇边都溢出了血痕,他抬手抹去。
“奉孝……若操当初没有用计留你,你……可愿……”
可愿留下,留在曹营,留在我这……
“奉孝……”眸中失了神采,化作一片的死灰,茫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人,曹操沙哑着声音:“操,能不能抱一下你……”
不知是有意,还是他当真无力,放开时,干涩的双唇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脸颊,郭嘉浑身一紧,再瞧曹操,已是仰面趟在床上,双目紧闭,唇边衍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赵云过来扶他,哪知郭嘉却屈膝跪倒。有什么从眼中落下,在尘上晕开了一滴水印。
郭嘉重重地磕在地上,赵云听见他道。
“主公……”
赵云终于明白,那年洛水河边,这两字如出一撤,而两次所言之人,也是同一人。
曹操。
那夜,曹操逝于斜谷道。
诸葛亮在府里,一直待到了郭嘉睡着,这才告辞。赵云一路将他送到了门口。
“子龙,你们当真不再多留几日?”诸葛亮问。
赵云笑答:“华大夫说,益州湿气太重,于他身子不利。”
诸葛亮:“主公即将登基,你们何不等到那之后。”
赵云冲他拱了拱手:“孔明,往后主公的大业,便要劳烦你了。”
诸葛亮握着扇子,久久未动。
建安十八年,刘禅登基,自领汉中王。
那日,城内鼓乐长鸣,百官朝贺,群臣俯首。
那日,成都城天高云淡,晴空万里。
新登基的帝王竟是快马驰出城门,不顾身上龙袍繁重,气喘吁吁地拦在一辆马车面前。
“嘉嘉。”
刘禅通红着眼眶,却怎都不愿让眼泪滚落。
“嘉嘉。”刘禅抬袖,抹过双眸,“禅儿一定会去看你的,嘉嘉要好好休养身子。”
郭嘉却是退过半步,恭敬地施了一礼:“好,嘉等你。主公。”
又一年的春暖花开。
江东,会稽郡,南平县。
城南的一处庄子里,只见一老伯刚从屋中走出,就差点被一风风火火的汉子给撞上了。
“哎哟!秦伯,我没撞伤你吧?”徐路一下拽住秦伯。
秦伯站稳了道:“你这小子,都成了亲,还这么毛躁。”
徐路挠着头,乐呵呵地说:“秦伯,先生和赵哥呢?”
“二爷和先生出去了,怎么了?”
“有事有事!”徐路狠命点着头,又指着门外,“主公来了。”
而此时的会稽山巅,四周云海涛生,依稀间,可见山麓下,山河复苏,处处是盎然生机,好不壮观。
“子龙,听闻阿斗快到江东了。”
赵云与他比肩而站,一伸手,便将人拥在了怀中:“嗯,程亦来了书信,大军确是已经过了长江。”
郭嘉侧过头,看着他道:“嘉怎的没见着?”
赵云笑道:“今早秦伯刚拿来给我的,我还未曾看全,这不就被你拖来爬山了么?”
“走走走。”郭嘉拉过他,“回去重新看。过了长江,便是离建业不远了,也不知这会儿又是到哪里了。”
“奉孝。”
“嗯?”
赵云突然的吻,霎时,便封上了他的唇,一点一点地研过,久久不愿离去。直吻得他两颐都染上了绯红,似酒醉般,迷离了眸色。
“奉孝,主公如今兵势盛隆,文武济济,打下江东,不过时日多少而已。”
“……”
“你答应过云的事,可还记得?”
“……”
赵云一抹浅笑挑起在嘴角,凤目深邃如墨,彷如前世里,那一场赤壁大火中的相遇,只一眼,便落进了心底。
郭嘉情动,搂住人,重又覆在他的唇上。
这一世,倾吾所有。
只因,你从吾梦中来,伴吾一生。
择一城而终老,择一人而伴余生。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