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明月,只影阑珊,梦醒忆昔无处寻。——扶苏
他与张良,两人面对面,谁都没有最先开口说什么,似乎是真的不知道还能寒暄什么,他们每次见面气氛都有些微妙地尴尬,有那么点僵硬,带着那么点火药味,和一丝难言的隐隐醋意。
张良的确是他心中最为忌惮之人,张良的每次出现都是带走她,那个他最想留的人。
他拿出袖中的密旨交予张良,目光锋利如剑定在张良的脸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不留分毫的间隙让对方得以掩饰即使是一念之间的情绪闪现。他要探知他要看清儒家三当家这个的身份背后的真实。
目光扫过展开的密旨,张良的面色尽是一片沉郁,手指紧紧捏着密旨,仿佛少用一点力就会松手掉落,苍白的手因过分用力青筋微凸看的分外清晰。
张良是因为在乎她?还是只是在乎儒家在这场风波中的位置?她不能再留在儒家,已然表明帝国对儒家已不存信任。
“张良先生,始皇帝的旨意你可读明白了?”
张良合上密旨拱手作揖,动作做地似有细微的艰难,声音也略带滞涩:“是,公子殿下。”
他的目光仍旧牢牢盯住张良毫不放松,正色道:“我知道子雨不会愿意离开儒家,所以还要麻烦先生帮我这个忙了。”
张良眸色黯然,明知故问:“在下不才,不知可以帮公子什么忙?”
“张良先生太过谦逊,今日论剑一睹先生的辩才博学,很是佩服。”他加重了语气,不容揶揄道,“先生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想看到子雨能心甘情愿留在帝国,我相信以先生的能力肯定能做到。”
张良垂眸,唇紧抿着变得更加没有血色,半张脸埋在背着阳光的阴影里,手背的青筋暴起,紧握的拳头里似乎捏着千斤重的隐忍。
这些都看在他的眼里,这些细节的感情流露看起来并不是张良假装,他不由心里有些微微的迷惑,原本的判断慢慢起了变化。
藏书楼上又传来一声鹤鸣,打断了拖了太长的寂静。
张良敛过神,一字一句道:“多谢公子殿下体恤内人,张良会尽力而为。”
心底一直梗着的那根刺不经意间被触到,飞闪而过一丝闷闷的不适。张良直呼她为内人,而自己的妻子要离开,张良居然没有恳求只字片语,更没有询问是否以后还能相见。张良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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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力而为?”他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的笑,沉声自语了一句,突又抬起双眸,眼锋厉烈如刀,语气质问却仍旧带着内敛的威仪,“先生,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很想请教先生,子雨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人?”
“云儿自然是在下的内人,不知公子殿下问的是?”
“对你来说她只是父母之命,只是一个可以作挡箭牌的人,而儒家比她的安危和去留更为重要。是不是这样,张良先生?”
张良脸色沉了一沉,依旧平静道:“公子说的没错,我与她原本只是父母之命而结为夫妇。公子对云儿的心意在下也很明白,云儿有公子尽心照顾我还有何后顾之忧?”
这过于平稳的语调听在他的耳里,忽而在他心底掀起了一阵猝不及防的恼怒。语琴每次聊起子雨都是她与张良如何亲密如何恩爱有加,甚至大庭广众有那样不避嫌的暧昧举动!既然对她没有情,张良为何还如此轻浮地对待她,是作为给他看,是在帮她敷衍他?还是的确另有图谋?
他站定张良跟前,紧紧盯住张良的脸色,很想把眼前人看穿,撕开他所有的温文儒雅的外表,看清里面的心腹算计。
他含怒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在语琴面前做戏?!先生,我想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面对汹汹的质问,张良神色没有太多的变化,而眸中却似多了一份信任。
“公子,我与云儿结为夫妻的确是父母之命,但与她共处的日子也让我更加了解她,我们都无亲无故,早已经把对方当做最亲的亲人一般。而且我现在很明白,她对于我就是那一个可以相濡以沫一生的人,只是或许……明白地太晚。”张良顿了顿,语气低沉而坚定,开诚布公道,“如果我无法再护她安稳,何必还一意孤行留她在自己身边。如今儒家也是是非之地,公子虽没有言明,方才论剑时的所闻所见任谁都明白其中暗藏的险峻。”
张良的话敛去了他脸上了温怒,他不曾怀疑她,即使月神也曾暗示张良与她名不副实的婚姻关系令人怀疑,他也只是认为定是张良辜负了她。而现在张良的解释虽然和他所想有出入,但也的确毫无差错印证了他的推断,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反而沉甸甸的,梗在心底的刺又深了深。他与她本就疏远的距离似乎又多了一堵隔开的墙,那是张良对她的一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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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质疑并没有因此完全消散殆尽,只是微缓了语调:“先生所言的确情真意切,不过你明知危险还让她论剑,似乎又和你所言相悖。”
张良神色沉沉,另有深意道:“韩子有云: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公子,如今是非之地恐怕并非只有儒家。”
他心底一凛,立即领会到了张良的意思,不由拧起了双眉。他没有想到张良毫不忌讳彼此的身份,暗示这样敏感的话题。
权力场波诡云谲,人心叵测。李斯虽然忠心,但是与自己政见不合。赵高柔腻阴险机谋深沉与他也不是同道中人,而赵高又手握一支强大的罗网势力,其隐患不言而喻。
蒙恬虽手握兵权与他肝胆相照,但蒙恬常驻边疆抵御外患,远水救不了近火,在他的身边可信之人真的少之又少。他也有担忧过,身边也有人暗示过,进谏不要太过刚直以免与父皇引起间隙。可是人心的流失就如流沙一般,真的经得起长年累月的吹散吗?他看到无数的隐藏的危险,无数不稳定的隐患在蠢蠢欲动,就如面前的张良,他何尝没怀疑过身为韩国贵族的张良真的会和帝国敌对?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突然又转入另一个他不曾预料的走向。
见他只是沉思却不说话,张良又接着道:“公子仁厚,今后如担负大业,定是民心所归。始皇帝器重公子,庙堂之中即使有人有异动,也不会大动干戈引火上身,暂且难动公子的根基。张良今日之举虽有风险,但如能助公子更清晰洞察身边人隐藏的意图,也是值得一试。”
他抬眸,触及到张良的磊落坚定的眼神,有一丝的微怔,随即神色更加凝重,肃然道:“张良先生你可知你此番言论的严重性?”
张良却舒展开了眉角,诚恳道:“无论是公子殿下,还是小圣贤庄,还是基于这个天下,我们都不想云儿有任何闪失,事到如今在下还何必拐弯抹角故弄虚实呢?”
他微微颔首,嘴角浮起一抹淡笑似是自嘲又带了几分咀嚼的意味。张良见解犀利,参透人心,此时谈吐率直而切中要害,足见胆色。有一个这样的人物的存在,对于他来说不知终究会是好还是坏,是敌还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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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立之木,虽枝繁叶茂,却不能久长,是当惕厉自省。张良先生,但愿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敌人。”
“公子信人奋士,荡荡襟怀,在下钦佩。”张良作揖一拜,恭敬拘谨,又及时把两人的身份距离拉开到一个恰当的位置,进退有度。
此情此景,他越发确信张良是懂得审时度势冷静决断之人,并不用他再多做告诫和命令,便单刀直入道:“先生,在下还要你做一件事。”
“公子请说。”
“往后子雨就留在帝国,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你必须和她断绝一切关系。就当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当朝的九司壬和儒家也没有丝毫的瓜葛。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良脸色又一阵青白,却只是沉吟顷刻没有丝毫犹豫:“公子,张良会办妥。”
“好。张良先生也请放心,我扶苏绝对不会趁人之危。”他顿了顿,直视张良有些复杂而隐忍的目光,镇重道,“但是我也绝对不会退让。”
张良神色前所未有的僵硬,只是一瞬,又淡去了表情,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可以随风飘散,只剩下坚毅但冰凉入骨的自己。
他读懂了张良神情,那是握不住便放手的洒然。
张良不能护她,而他能做到,无数次放手之后他终于没有理由再退让。
这次,她就要留在自己身边,他却倏尔发觉不知如何上前,如何安慰。
他就是让她伤心的祸首,他又怎会没有看出来,她想逃、想避开他的狼狈无措。
只有张良能够让她安稳下心,虽然这是他最不想承认的事。
他会给她一点时间,也相信张良会履行他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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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韩子有云: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韩非子·显学》
冰块与炭火不能放在一个容器里,严寒与酷暑不能在同一个时间来到。用来形容两种事物完全对立,矛盾尖锐,不可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