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阿婆的几个孩子里，只有一个是女儿，在公主中排行第三，所以都称她三娘。
那是一位上马能战、下马能谋，才智不输男儿的奇女子。
平阳公主近乎传奇的一生，宫中人人皆知，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大概就是如此吧。她去世的很早，葬礼上，阿翁命军士为她举殡，以军乐为她送行。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辂、麾幢、班剑四十人、虎贲甲卒。
绵延至长安城十里外的哀歌，一路不绝，皇城尽落白幡，这样她的魂魄归来时，不至忘记了回家的方向。
武德六年，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连太子哥哥也不过六岁，我们兄妹几个人里，没有谁对这位小姑姑有太深的印象，我和城阳都好奇，缠着阿娘宫里年长的姑姑问这问那。
姑姑被缠得没办法，就打发我们，想知道平阳长公主的模样，就去看你们长姐吧！
而长姐说，她也不知道。只记得似乎是自己出嫁时，穿着连裳喜服去给阿翁请辞，阿翁把茶盏接过来，还没喝一口，就红了眼睛，然后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他说，他越看长姐越像极了一个人。
还是阿娘聪慧，问阿翁是不是想三娘了。
“三娘”这个久违的名字一说出来，不只阿翁，连耶耶在一旁也湿了眼。
长姐说那次她可吓坏了。
我和城阳迟疑了一下，觉得长姐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温婉贤惠的美人，可哪里也看不出一点女将军的影子。
我所以为的女将军，应是太子哥哥讲给我的《木兰辞》——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着铁衣戎装，策马□□、回首三望，朔风掠过眉目飞扬。
不同于宫人近乎神话的平阳长公主，耶耶口中的小妹，整日里缠着他，小尾巴一样喊“二哥哥、二哥哥”，雀跃地说个不停。
她会和自己比剑，输了就嘟嘴生气、发誓再也不理二哥哥，可还没过几天，就又孩子气的缠过来，耶耶长了记性，再比剑的时候都要让着她。
偶尔，耶耶也会笑着抱怨，阿翁最偏心，别说女儿里，就连几个嫡子的待遇都比不上这个宝贝女儿，耶耶年轻时少年意气，总是不省心，常常惹阿翁生气，这个时候，只要三娘在阿翁面前劝上一劝，就绝对没事了，当然，兄妹二人串通一气，三娘在阿翁面前说好话，耶耶下次就要带她一起去马场骑马射箭，或者陪她完上十局蹴鞠才算。
或许这样的平阳长公主，才更真实一些？
对一个孩子来说，每日总有更重要更好奇的事，这位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想了。
可师父的话，却让这段往事又重回脑海，虽说没见过小姑姑，但我笃定她绝非等闲女子，绝不会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一个驰骋沙场、豪气不输男儿的女将军，更不会在意金银这些俗物，那让她心甘情愿、以生命为代价来求得的如意令，究竟藏着怎样一个心愿？
我熟门熟路来到山脚下，学着半夏的样子，在那块暗红色纹路的大石头上敲了三敲，穿过层层钟乳石滴水的洞窟，眼前便是半夏的洞天星河了。
半夏果然在这里等我，她背对着我抱膝坐在草地里，看着那一条绵延到天边的星河，轻轻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歌。
我看着初次惊叹的壮观星河，想到这星河里流淌的都是一个个人冰冷绝望的寿命，不由一阵寒意。
半夏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会来。”
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小犀牛，你也是来杀我的，对么？”
我没有回答，过了良久，走过去抱了抱她，冰冷的，整个人都没有温度一样，我也叹了一口气：“半夏，你在这里这么久，不冷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小声的啜泣，半夏把头深深埋到自己的臂弯里，她说：“为什么你也是李家的人，我讨厌你们李家的人！”
【十一】
草木和人不同，人之一世，不过百年，转眼即逝，而草木，却拥有几百、甚至几千年漫长的岁月。
半夏缓缓开口道：“草木无情，是因为草木寿命之长，可半夏根浅，生长不过一季，纵使修为人形，也活不过十二岁。”
她在灵犀谷的山脚下嬉戏时，遇到了偶过此地的仙人。仙人怜她心性纯粹，寿命极短，赠她如意令。
临行前，那仙人嘱咐她，如意令只能用于恶人，他们的魂魄可以在洞天星河的水中，变回初始的纯粹模样，只要洞天星河的水不干枯，她的寿命就可得以长久。
说是拥有了长久没有尽头的寿命，其实是为了守护这净化人心的洞天星河。
她不会长大，不会变老，她的模样永远停留在十二岁。
在那之前，她听话地守在这里，守着满天星河，河中的水是温热的，很暖、很舒心，那些用寿命来换如意令圆满心愿的人，满是欲望和贪婪的魂魄，会被河水洗涤至莹白纯粹。
她偶尔会出去四处逛一逛，走过很多很多地方，看过很多很多人，几乎所有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自私或阴暗的愿望，只有一个人除外。
她说，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柴绍。
霍国公柴绍，是平阳公主的驸马。
【十二】
隋义宁元年四月，李渊在晋阳起兵，白旗誓师。
隋朝气数将尽，四方割据、战乱迭起、民不聊生。
半夏在大兴城郊，救了个将死之人。
阿翁起兵之时，就已经秘密派人召回当时还在大兴的柴绍和三娘，可事情还是泄露了出去，二人在路上遇到隋军拦截，柴绍身负重伤，三娘也不知所终。
他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金铃声。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再次醒来，身上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口竟已然愈合。睁开眼睛，面前是个一身鹅黄衣裳的小姑娘，将发分在两侧，束着月青色的发带，裙上系着的金铃，风一吹过，便摇响一阵清脆的铃声。
小姑娘歪着小脑袋，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喂，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他笑了，干裂的唇角轻轻弯出弧度：“没想到我柴绍，还有被个小丫头救的这一天。”
半夏觉得，这个人虽然说话很烦，但是笑起来真是太好看。她就一路缠着他，从大兴到晋阳，一路喋喋不休，她真是太天真了，把自己所有的身世包括如意令的事，全告诉了他。但柴绍显然不信，只会无奈地笑笑，总把她当成个编故事吸引注意力的小孩子。
更何况，柴绍那会儿的心思全放在李三娘的身上。
“李娘子于鄠县庄，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得数百人！”
“李娘子掠地至盩厔、武功、始平！申法誓众，远近咸附！”
“李娘子勒兵七万，威振关中，号称‘娘子军’，已举义旗！”
捷报一封封传来，只有这时，他才会稍展紧皱的眉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这样一个披坚执锐、号令三军的李家娘子，又有谁能比得上？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柴绍这样的英雄。
故事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我看着半夏，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擅用如意令，害死了无辜的人。”
半夏的声音轻颤：“并不是这么简单，可虽不是我逼迫她，却也算是我害了她，现在你全都知道了，小犀牛，你是不是也想像柴绍那样，杀了我，救回你的小姑姑呢？”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伤害朋友。”
半夏苦笑了一声：“谢谢你还把我当成朋友，可我现在，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想了片刻，走到她面前：“半夏，我用我的寿命，来换平阳长公主的，可以么？”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的语气同样认真，毫不犹豫：“虽然我已经死了，可这些年来我的修为和仙灵，足以抵过一个凡人的寿命了，不是吗，而且——”
我和她对视着：“而且，我想救舜华。给我如意令，我可以许愿让舜华的伤痊愈，我的修为和仙灵，又可以换回我的小姑姑。”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我们没有站稳，双双跌坐在地上，而置身其中的那洞天星河，无数莹白的珠子竟剧烈地颤动了起来，摇摇欲坠。
半夏一把拉住我：“不好！有人破开了洞天星河的结界！我们快离开这！”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传来：“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