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石墙外,远远近近站满了人,所有人视线都集中在一个方向。
大家翘首期盼,都想第一个瞧见美人芳容。
纪居昕混在人群里,视线注意方向却与众不同。他一遍遍扫视周围,希望看到期待的身影。
因为看到尹斌,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可以利用,并且准确去做了,但他从没忘记来此冬月祭的首要目的——寻到周大打听到的酒鬼,皇陵守墓人。
因为卫砺锋和刘召的关系,他知道一些比别人更多的祭典流程,但各处人员安排却一点也不清楚,这些东西太机密,并不能随意拿出来。他只知道皇陵守墓队伍会被打散编入此次护卫分队,负责一些安全事务,他要找的人不会休假,肯定会在这里,但具体被编在哪里,哪个时间会在哪里出现,他并不知道。
偌大的皇陵盛典,浩浩荡荡的人群,想找出一个只看过粗浅画像的陌生人,并不容易。纪居昕下意识认为,既然守墓人被编入护卫小队,那么人多的地方,容易出事的地方,一定会会有他们身影,所以即便没有寻找信件之事,听到兰大家来了,所有人一窝蜂的朝一个方向走,他也会过来看看。
可惜他集中精力找了几圈,一点发现也没有。
他回头看周大,周大也皱着眉头,一脸的一筹莫展。
“不要着急,我们还有时间。”
周大闷声点头道是。
纪居昕看着前后左右黑压压的人群,提出建议,“不如……我们分开找。”
周大不赞同,“此处人多眼杂,稍有不慎——”
纪居昕视线落在东前方,示意周大看过去,“不是还有他吗?”
周大看过去,那处一人,人高马大,神情肃穆,鹤立鸡群地站在一堆文官里,眼睛虽然没有看向这边,但不管是站位还是方向,皆是进可攻退可守,不是宋飞是谁!
“他的身手,你当信得过。”纪居昕唇角勾起笑意,,“冬月祭典,圣上亲临,意义非凡,相信没人敢在此时造次,就算有,宋飞在我身边,你可安心。你身怀武艺,可在更广阔之地寻人,但有一点需记清楚,今日禁卫军遍布各处,做事当小心。”
纪居昕的理由无懈可击,周大想了想,隔着人群与宋飞对了下眼色后,果断退身离开。
周大走后宋飞走近了一点,保证可以保护纪居昕,又不会让纪居昕觉得距离太近不舒服。
纪居昕一边赞赏卫砺锋的人就是不与众不同,一边继续伸长了脖子四处找人。
结果脖子都疼了,也没看到一个像守墓人,兰大家倒是来了,却是坐在深青帷幔轻纱重重的轿子里,别说脸了,连头发丝裙子角都没露出一点。
众人很失望,纪居昕也很失望。
兰大家的轿子消失在视线里,人群也有散开的意思,纪居昕却仍然不死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再找一遍,万一守墓人出现了呢?
“纪居昕……你是纪居昕!”
耳边一道带着惊喜的清脆声音传来,纪居昕转头看去——白玉冠,雪青暗绣如意纹骑装,银狐裘披风,小牛皮软靴,粉面烟眉,杏眸生辉,好一个女扮男装的端方少年!不是昌宁公主是谁!
纪居昕不敢大意,看看左右没人,恭敬行了个揖礼,“小民见过昌宁公主。”
昌宁看了看左右,大眼睛弯起十分赞赏,“你到是精乖。”
“公主谬赞。”
“我今日微服,你称我一声宁少爷便是。”
“是,宁少爷。”
昌宁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纪居昕,突然叹了口气,“见到我就这般恭敬,真是无趣。”
纪居昕眼观鼻鼻观心,肃立未动。
他不了解昌宁公主,不知道她找上来是何用意,还是谨慎些好。
“我没有恶意的,我就是佩服你聪明,相遇即是有缘嘛,就与你认识认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不要这么冷漠好不好?”昌宁纤纤小手在纪居昕面前摆了摆,好像在说地面有什么好看的,快看本公主诚肯的眼神啊!
纪居昕不敢逾越男女大礼,仍然眼睛看着地面,恭敬肃答,“但有所问,不敢相瞒。”
“小小年纪,跟朝上的老古骨似的,我又不会欺负你……”昌宁想了想,认为以后熟了纪居昕看到她真诚态度应该会改变,现在多说无用,便问起惦记很久的问题,“我与你从不相识,纵使你看出我男扮女装,你又如何猜到我身份的?那日在雅清阁,你应该确定我是公主了。”
纪居昕又行了个揖礼,“此事小民有罪——”
“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势就是用来借的,端看是怎么个借法,你的做法让我很满意,我一点没生气,你只与我说说,你如何猜到我是公主的?”
昌宁公主杏眸清明,小脸严肃,看着相当真诚大度,纪居昕便也不再废话,“公主那日头上簪着龙骨簪。”
“龙之形状,古来只有皇家可用,公主女儿身,却戴男子龙骨簪,便是亲王之女也不敢如此,遂小民猜想公主身份贵不可言,当今圣上膝下没有公主,先帝公主仅两位,年纪对得上的,只有您了。”
昌宁懊恼,嫩白的小拳头砸在掌心,“我就说要注意细节!”
她皱着眉毛原地转了两圈,算是消化了这点疑问,又过来问纪居昕,“听说你与刘召那小子相处极好,怎么做到的?那小子只会整人,我都不爱与他玩!”
“召殿下心灵赤诚,只是年纪尚小有些害羞,表达关心的行事方法有些别扭,多站在他的方向想一想就好。”
“他赤诚?害羞?还会关心人?”昌宁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一样,杏眼睁的圆圆,一脸不可思议,“他把耗子丢到我床上,用蛇吓我的侍女,哪里懂得关心别人了?要不是因为刘昔,我早忍不住把他吊起来抽了!”
纪居昕眼角跳了跳,不好再说话了。前因后果皆不知,站在哪一边都不讨好。
昌宁倒也没有纠结这个,突然莞尔一笑,拉了拉纪居昕的袖子,“你这样聪明,我喜欢。”
这话吓的纪居昕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这位昌宁公主是圣上的心头宝,聪慧机敏难以言说,今日看着虽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但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皇家人心眼都多!
而且这位是敢当街拦状元郎指名要下嫁的人物!
纪居昕维持着脸上的僵硬笑容,“公主请慎言……”
“为什么?”昌宁歪着头有些不解,下一刻甜甜笑了,“我喜欢你聪明应该没什么不对,我们做朋友吧!”
一边说一边上前两步。
昌宁只是想表达自己稍稍冒出的激动心情,她是真的喜欢和聪明的人,尤其聪明又没坏心思的人一块玩,这样的人太少太少,难得抓住一个,当然不能放过!而且这人还能哄刘召那小子!她以后不用再为刘召烦恼了,多好!
纪居昕却吓白了脸,他是真的害怕与人接触,昌宁公主名头又实在太吓人,他不自觉后退两步,脚一滑,身体便往下歪。
昌宁看的清清楚楚,下面是一片乱石,这要滚下去还得了!她赶紧伸手要拽纪居昕,好容易找到的好朋友怎么可以受到伤害!
纪居昕见她手伸过来脸都白了,根本不敢伸手抓!
昌宁只好拉住纪居昕的袖子,可惜力气太小拽不住,眼看着两个人就要一同往下跌!
“纪九——”
突然一道人影飞奔过来,双臂前伸,一手拽住纪居昕的袖子,一手握住昌宁的手,一个使力,把二人一起拉了上来!
“夏……兄?”纪居昕惊疑未定,抚着胸口朝夏飞博道谢,“谢谢,若不是你,今日我怕是难逃一险了。”同时他朝着不远处蓄势待发的宋飞打眼色,示意自己没事。
昌宁也很感激,庆幸此人来的及时,刚摆好笑容还没说话呢,却被救命恩人一顿骂,“你怎么回事?为何拽着纪九的袖子?危险时分就算心存善意,也当量力而为,如果能力不足,便唤人来救,不然只会让境况更危险!你分不清情况,不但救不了人,挡了别人救人的路线,自己也会掉下去摔死,知不知道!”
夏飞博眉目刚毅,神情肃穆,漆黑双眸里满是认真,昌宁愣了一瞬,很快脸色微红,甩开夏飞博的手。她眉睫低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揉了会儿手腕子,突然指向纪居昕,“是他要欺负我!”
夏飞博之前脸色还算不错,听这了话直接黑了脸,“休要胡言乱语,纪九如何会欺负你!”
昌宁机灵的眼珠子转着,“他、他说请我吃糖,要带我去幽静地方玩!”
纪居昕还没从夏飞博胆大的话里回神,就听到如此劲爆的控诉,惊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他什么时候说过!刚想说点什么,就对了上昌宁挤眉弄眼,颇有隐义的搞怪表情——让他安静!
夏飞博听到昌宁的话后默了一默,看都没看纪居昕一眼,冲着昌宁冷哼,语气不怎么好,“我观兄台年纪虽小,也是眉清目明,朗朗一男子,如何谎话说的这般容易?你若想讹人,趁早去找别人,想坑我兄弟二人……呵,恐怕不成了。”
昌宁眯了眼睛盯着夏飞博,二人对峙,气氛凝重紧张。
纪居昕觉得不对,“夏兄,这位是——”
昌宁却摆手阻了纪居昕的话,定定看着夏飞博,“你这般相信他?”
“自然。”夏飞博表情十分理所当然,不信他难道还信你?
昌宁唇角弯弯,“你可知我是谁?”
“不管你是谁,我皆深信纪九为人。”
“夏兄,这位——”
“好,”昌宁再次阻了纪居昕的话,眼神警告他不准再说话,问夏飞博,“我问你,你朋友在你心中地位这般重要,为何刚刚你不只救他,还拉了我?你不是讨厌我?”
夏飞博觉得这话不对,“你之行为的确有错,但生命之事岂能轻忽?而且……”救前他并不知道这少年并非绝良。
昌宁煞有其事的眯了眼,“不用狡辩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谁敢骂过我,你今儿算是头一遭,这帐,咱们得算算。”
夏飞博见少年太嚣张,话语亦十分犀利,“看得出来,你长歪到如此,确是少了长辈教导。”
“你敢骂我?”
“为何不敢?你行事招摇,谎话连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坑害别人,也害了自己,再不好生管教,终会生成大错,难道不该骂?”
“你——”
“我如何?”
“你们都护着他!”昌宁跺了跺脚,纤纤手指指着纪居昕,一脸羡慕嫉妒,一副都是一样的聪明人,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的幽怨表情。
纪居昕傻眼了,赶紧打圆场,“宁少爷是朋友,刚刚只是误会,夏兄,她年纪还小,你别太严肃,把人吓着了。”
昌宁适时皱鼻子嘟嘴斜了夏飞博一眼。
夏飞博又皱眉,“男孩子做什么学姑娘样!”
“夏兄——”纪居昕再次打圆场,“她还小。”
夏飞博不满地挑了眉,倒也没再说话。
纪居昕又与昌宁说,“我这位好友是个直脾气,不知宁少爷在开玩笑,言语间有得罪之外还望海涵。”
昌宁本就是故意,观友知其人,她现在非常确定纪居昕可交,他这位朋友也极有意思——
她眼睛眨了眨,看了看纪居昕又看了看夏飞博,故意拉长了声音,指着纪居昕,“我衣服破了,你送我回去换。”
纪居昕刚要给出肯定的回答,夏飞博站了出来,“我送你去,纪九还有事。”他看到这少年方才眸里光芒转动,肯定不怀好意,纪九去一定吃亏!
昌宁干脆答,“也可以。”
纪居昕没有注意刚刚昌宁的表情,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直到二人远走,纪居昕才猛地拍了拍头,昌宁公主……该不是看上夏飞博了!
刚刚是不是在以退为进,利用夏飞博有意保护自己,激夏飞博出来送她,单独相处,继续你来我往的打嘴仗互相欺负?
可是此公主实在太凶悍,将来是要当街指状元做附马的,夏兄真陷进去了可怎么好!不行,他得提醒夏兄……
公主身边跟着护卫,纪居昕不知道去哪找,就算知道也不一定能近身,默默在原地思索着……照规矩冬月祭圣上来皇陵,典礼再盛大,也是个祭祀活动,公主身为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所?
皇上对公主再宠溺,也不会犯如此错误,内里必有原因。
这位昌宁公主……
纪居昕想的头疼,索性四下走走。
他今天穿了一身雨过天青的箭袖骑装,脚踩青石砖,走在湛蓝天空下,觉得色系还挺搭。面前天空高远视野开阔,心胸跟着放开不少,烦恼也淡了很多。
走着走着,他看到一顶眼熟的轿子,停了下脚步。
深青轿帘,层层轻纱帏幔,这不是兰大家的轿子?
轿子被轿夫放在地上,一双珍珠蓝的小巧绣鞋从轿子里探了出来。
好奇之下,纪居昕静立未动,远远看着。
绣鞋一落地,蝶恋花青纱十二幅裙摆水一样泄出来,隐有微微青色光芒环绕,紧接着一个窈窕身影站于人前,上身穿琵琶扣对襟霜色襦裙,青莲浅纱半臂,鸦鸦青丝梳成飞天髻,以深蓝丝绦绑缚,翠眉低垂,杏眸生波,粉面霞飞,肌丰唇莹,身上并未佩戴任何亮眼首饰,但这浅妆薄粉,素青衣裙,配上削肩纤腰的绝美身材,蓝幽幽水一样的美人,站在蓝天之下青砖之上,仿佛九天玄女,能令天地失色。
这便是兰大家!
纪居昕指甲掐进掌心,怔怔说不出话。
但是他说不出话来的原因,并非兰大家之美,而是这兰大家,他分明认识!
什么兰大家,这明明是进京那夜,皇庄之外偶遇的女子青娘!
他还坑了这青娘,骗说与她下了毒!
青娘武艺高强,本事忒大,严密皇庄下尚能成功逃生,到这里来一定不寻常!
青娘下了轿子,柔声与轿夫们道,“有劳几位壮士,送到这里便可,接下来的路小女认识,一人前往便好。”
声音温柔可亲,似能拧出水来。
纪居昕冷眼看着,便是扮成柔弱样子,他也知道这女子不是省油的灯!
得报与人知晓……
纪居昕看着轿夫们离开,也想转身找人,视线还没从青娘身上离开,便见青娘脚尖轻点,整个人飞了起来,如仙子般迅速往前飘!
纪居昕四下看了看,此处石墙太多,阻着视线,除了他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青娘!
他咬了咬牙,直觉青娘一定有异,索性跟了上去。
便是有意外,他手里还‘捏’着青娘的命不是?她既然相信,还刻意去寻他要药,定不会把他怎么样。
青娘一时飞一时走,速度很快,纪居昕专注地跟着他,渐渐与人群分开。
纪仁德觉得今日非常顺利,他套到了几位宗室的话,知道了一些刘珏身死的线索,正想稍稍总结一下,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同时手心一沉,被塞进一样东西。
他立刻回身,却见人群平常依旧,根本看不出是谁撞了他。
他走到角落,狐疑地打开手中纸团,看完之后瞳孔收缩!
竟然有人知道哪里有证据!
可为何会提供给他?
是真心帮忙,还是另有陷阱?
但让他无视这个机会他亦舍不得,万一……真是有人想帮他呢?
纪仁德想了想,叫来随从,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
他让随从去指定地点,他悄悄尾随观察。
如有意外,或者是个套,随从被制住没关系,他自有办法解脱,如果此事为实,他可要立一大功了……
随从听纪仁德的话,走的很谨慎,保证别人不会注意,纪仁德更谨慎,尾随路线时而隔道墙,时而转个弯,很难发现他是跟着随从走。
待到一个岔路口,随从突然停步,纪仁德上前,看到一个着雨过天青箭袖装的少年贴着墙急匆匆往前走。
这样的路线非常可疑,少年气喘吁吁的样子……更是不正常。
尤其这个少年……还是熟人。
纪仁德眯了眯眼,“你待在此处,先不要轻举妄动。”说完他抬脚跟了上去。
雨过天青的箭袖衣服,纤瘦的少年身形,虽然只是个背影,纪仁德也认定自己没看错,这是他的侄子纪居昕!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布了局来不及走开,还是等着人来,亦或是暴露了?
纪仁德心中各种阴谋论,眸中闪过一道阴鸷,想阴他,小崽子还嫩了点!
不管这纪居昕是别人的工具,还是耍了小聪明,只要被他抓到,这局就破了!
纪仁德摩拳擦掌,脚下生风,誓要看一看,真相为何!
纪居昕眉头紧皱,跟着青娘一直走,渐渐心生怀疑,如果青娘是兰大家,她怎敢在此处随意乱走?她不应该好生准备献礼么?
他仔细观察,发现青娘脚步极稳,方向转换时没一点滞涩,对此地一点也不陌生的样子……她之前必然来过!
皇家陵墓,何等尊贵神秘,她这般来去,一点也不正常!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精神高度之下,这一拍虽然不重,纪居昕也吓的差点魂都飞了,“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