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五三九年,祭天日刚过几十日,苏府又热闹了起来。
苏府要办喜事。
距离苏家四小姐出嫁的日子仅剩三天了。外人不知晓苏庭筠的身份,都认为苏家四小姐是苏府最后一个待嫁的女儿。因而,苏家的旁系族亲,都被请到苏府宗家来帮忙。
就连苏家已经出嫁的三个女儿也悉数回娘家帮忙,与苏夫人采买首饰,整理嫁妆。
这几日,苏庭筠都赖在四姐的闺中,看四姐把金丝一针一针绣到嫁衣上。虽然二姐也在秦安生活了一年多,两人在秦安也可以互相照顾,但苏庭筠还是担心的紧。
夫家姓李,乃大司马李庆的远亲。
这次婚嫁,把苏府的利益与大司马李氏一脉真正的绑在了一起。
不知为何,苏庭筠不喜欢未来的四姐夫,虽然仅仅见过几次,话也没说过,就连苏庭玉介绍的时候,都被说成管家的养女。
苏庭玉也对苏庭筠抱怨说,李家公子虽是家中嫡子,却相貌平平,文不成武不就,且有些愚钝呆傻,四姐蕙质兰心,温柔贤惠,怎么会喜欢上这种男人。
苏庭玉说话连嘲带讽的语气,苏庭筠早就习以为常,况且对李家公子的评价,自己是极其赞同的。
还有三天,四姐也要离开苏府了。
苏庭玉以苏家世子的身份送四姐去秦安,之后便留下打理苏家在秦安城的产业,也不知几年才回来。
苏庭筠心想,苏庭玉心有七窍,表面上跟李家走得很近,跟李家公子更是称兄道弟,总不会让四姐在李家吃亏。自己是不是也要准备一下自己离家出走的大计了?
苏庭筠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现有的银两,想起了三姐前日送给自己的从褚阳带回来的两支珠钗跟一个暖玉镯子,暗自寻思着改日拿去当铺能当多少银子的问题。
几个姐姐回娘家,带来了不少好东西,大姐带了重火城的丝绸绣品,二姐跟三姐则带了首饰珠宝,放在以前,苏庭筠一眼都不会多看,不过,如今苏庭筠却缠着几个姐姐要这要那,为了离家大计,这些值钱的玩意儿能多则多。
入夜,苏庭筠悄悄的顺着书房的巷子来到后院,爬上大槐树,翻墙出了苏府。
刚刚忙完了祭天日的大庆,紧接着就是四小姐的婚事,苏府上上下下终日忙碌,苏庭筠虽然年纪小,但也被催着忙这忙那,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去打理自己的秘宅。
傍晚随苏夫人上街采买,路过宅子的时候,发现有些新来的小乞丐围着宅子打闹。苏庭筠辗转反侧地睡不安稳,担心自己的暗格被发现,决定趁着夜黑,苏府众人入睡的时候,偷偷去秘宅看看。
苏府位于陵南城正中,不到半个时辰,苏庭筠便孤身潜入自己的秘宅中。住在这里的人本就穷困潦倒,身无余财,也没多少讲究,多半直接睡在地上,盖着草编的席子,三三两两挤在一起,鼾声此起彼伏。苏庭筠摸着黑进了宅子,被地下胡乱伸缩的腿脚绊了两次,终于挪到自己暗格所在之处,细细观察了一番,确认自己留下的机关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长舒一口气,安了心思。
旁边睡着的两个小孩子不过几岁的年纪,长得白白的,头发细细的,像两个小瓷娃娃。两人长得极像,也不知是哪个落魄人家的兄弟。秋风扫过,小孩们似乎觉得冷,相互依偎的身体瑟瑟发抖,越发靠近。
苏庭筠看着可怜,咬咬牙,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在两个小孩子的身上。
一瞬间,左侧稍大一点的孩子睁开了眼睛,望着苏庭筠,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苏庭筠淡然一笑,用手抚了抚还在睡梦中的那个更小的瓷娃娃。从怀里掏出三姐给的那个暖玉镯子,戴在了小泥娃娃的手腕上。
大一点的孩子坐了起来,想要把苏庭筠的镯子从弟弟的手腕上摘下来。
苏庭筠摇摇头,握住了男孩的手。
那是双没有任何温度,冰冷冰冷的手。上面满是冻疮与勒痕,被苏庭筠那双精巧白净的手握着,轻轻地颤抖。
男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半晌,把手默默地从苏庭筠的手中抽出来,轻轻的说了声谢谢。
有些事,就是在无意间变化着。
这一晚,原本只是来确认一下,自己的暗格是否安全的苏庭筠,遇见了瓷娃娃一样的两个孩子,给了他们一件披风,一个暖玉镯子;这一晚,从沦为疫病重灾区的家乡逃难到此,因为年纪小而饱受欺凌,几年来为了活下去四处流浪的兄弟,以为遇上了好心的神仙,从此以后不用再挨饿受冻。
“不谢。”苏庭筠也轻轻的回应了男孩,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去哪?”男孩看苏庭筠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
“回家。”苏庭筠回头,“你们且安心住在这儿,这儿的主人很和善,会经常送些吃的过来。”
“你是,这儿的小主人?”男孩闪着他水灵灵的大眼睛,依旧轻轻的问道。
苏庭筠却惊讶男孩的直觉,自己的身份,竟然被这个瓷娃娃一般的孩子猜对了个大概。
“嗯,算是吧。”苏庭筠说着,边贴着墙边向门外走去。算了算自己在宅子里呆了近一个时辰了,已经三更天了,再不回去会被府中的下人们发现的。
“我,我,我送你,回家。”男孩跟在苏庭筠后面,水灵灵的眼睛似乎在恳求着。
“不行。”苏庭筠立刻回答。
结果,男孩一直远远地跟着苏庭筠,苏庭筠怎么说都坚持不走,没有办法,苏庭筠千叮万嘱要他保守秘密,任由着他跟着。
夜风清凉,苏庭筠没了披风,感到丝丝寒意,加快了脚步。忽有嘈杂吵闹的声音入耳,似乎是从苏府的方向传过来。
苏庭筠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脚步更加的快了。
后面的男孩不知苏庭筠为何变得匆忙,以为她要甩掉自己,也加紧了步子。
苏府越来越近,苏庭筠可以确信,自己听到的声响是苏府传出来的,是刀剑兵器相互碰撞的声音,是瓷罐花瓶破碎的声音,她甚至能听得清楚,几个姐姐大呼救命,哭泣求饶的话,还有苏夫人的大喊声,苏牧将军的痛骂声……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再无人叫喊。接着,苏庭筠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自己讨厌的李家公子,未来的四姐夫,不知向谁说道:“苏家人都死了,有些仆役关在前院。”
“杀。”冷冷的,毫无感情的命令。
此时的苏庭筠神色慌乱地站到了苏府后院的府墙外,匆匆拉着大槐树的枝杈,往府内爬去。
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住了苏庭筠的脚腕,把苏庭筠从树杈上拉了下来,重重的摔在一个软软的身体上。
苏庭筠此时没有失去理智,她清楚的知道府内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莽撞的冲进去意味着什么,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眼泪顺着脸颊如同穿了线的珠子不止地流淌下来。她挣脱了抱住自己的那双冰冷的小手,又一次拉住了槐树的枝杈。
又一次,重重的摔了下来,苏庭筠觉得身体犹如千金重,满身剧痛,比挨了十遍家法还要痛。身后那双冰冷的小手,死死的抱住自己的双脚,让自己动弹不得。
苏庭筠挣扎着,尽全力伸出手去想要够到槐树的树枝。槐树枝经不住两个人的力量与来回的折腾,终于断裂了。
苏府内,生起团团火光,不一会儿,烧焦的气味弥漫了整个苏府。苏庭筠突然不动了,不再挣扎,呆呆地看着火焰把苏府的一切燃烧,火焰越烧越旺,从前院烧到议事堂,再烧到书房,然后是后院,与初生的朝霞交相辉映,映红了整个陵南城。
男孩紧紧抱住苏庭筠的双手渐渐松开了,苏庭筠像是感觉到了一般,挣扎的站了起来,扶着后院的围墙,使劲儿仰头向院中张望。她第一次恨自己长得太慢,若是有苏庭玉那么高,定能不用槐树枝就翻进去了,若是有苏庭玉的身手,区区几米的围墙算得了什么?自己为什么没有习武,为什么花那么多年去读那些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的破书?要是个高手,就能救自己的家人了。明明讨厌那个李家公子,早早的看出他心术不正,为什么不说出来?要是把自己的想法跟苏庭玉商量一下,说不定,说不定……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苏庭筠冰冷的手上,暖暖的,湿湿的,红红的。她仿佛看到了苏夫人拿着毛巾,要帮她把红色的液体擦掉,她仿佛看到四姐正把金线一针一针地秀在她那血红血红的嫁衣上,她仿佛听到苏庭玉在喊自己的苏小五,手上拿着红红的冰糖葫芦,想要递给自己,苏庭筠伸手去接,却怎么也接不到。慢慢的,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身体强烈的痛楚也感觉不到了。
苏庭筠觉得好累好困,真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天渐渐亮了,火渐渐的熄灭了,几百年的苏府老宅子在漫天火海里化为尘土。陵南城的百姓聚集过来,议论纷纷,不久,陵南府尹与陵南城督军赶来,驱散了人群,把苏府围了起来。
秦五三九年,秦国四世家之一的苏家,毁于一场离奇的大火,原因不详,苏氏全族一百六十七口,无一幸免,皆卒。
秦皇令刑部彻查此案,两日后,刑部还在为这桩奇案头疼不已之时,御史中丞路文徵向秦之阳呈上了苏牧将军结交封国重臣,并私自向封国购买兵器的信件。
适逢凤凰军战败,秦国吃了近百年来与封国交战中的第一场败仗,又突然传出百年世家竟然暗中勾结敌国的事,且证据确凿。
秦安满朝震惊,秦之阳大怒,下旨诛苏氏三族,各地产业皆充国库。与苏氏有过交往的无论官民,皆受刑部审查,有共谋者立诛。火烧苏家祖坟,苏家永入奴籍,死后不得超生。
一时间,牵连无数,百官无不自危,纷纷撇清自己与苏家的关系。
苏家三个女儿的夫家齐齐写下休书,声称自己被蒙骗,当年娶亲是一时疏忽误信小人云云。但仍然受到了牵连,秦国最大的镖局司马镖局从此一蹶不振,褚阳督军发配边境,禁军教头迁于不毛之地,永世不得入秦安。
大司马统军李庆自请罪责,称族中后辈于女色所迷,幸得老天开眼,皇帝圣明,一把火牵出了苏氏一族欺瞒圣听,私通敌国的大案,乃天佑秦国,肃清朝纲,而自己身为大司马却放纵后辈,险些酿成大祸。李妃长跪后宫东门一天一夜,求皇帝看在大司马忠心耿耿为国操劳半生,而自己辛苦抚养二皇子的情分上,免于幼弟罪责。就连开府的二皇子也几次请求面见父皇,请失察知罪。
秦之阳于朝会之上宣布苏氏一案与大司马无关,无罪过可言,谁若以此事找大司马府的麻烦,绝不轻饶。
而同在陵南,与苏家世代不相往来,甚至斗得水火不相容的林家,却领了个监查失责的罪过。常年居于秦安的林家十岁的世子林深接了旨,懒懒地倚靠在虎皮长椅上,随之吩咐管家拿来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