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城北郊外,明丽江江畔,有山名曰清雪山。
清雪山三面环水,四季常绿,温暖湿润,是秦安城皇族与权贵们的游玩胜地。
经世之才,一代名相萧清雪,由于力主秦珉初的改革,而受人非议迫害,官场失意,曾幽居山中,于岩石之上题字作画,于草木之间奏琴高歌。
如今,萧清雪曾居住过的木屋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供权贵享乐的温泉,猎场,花园与凉亭。只有一座萧清雪的祠堂,在后山的寂静处,多年无人打理,也不知是哪一代秦皇所建。
今日的清雪山格外的热闹。
五皇子秦慕珂日前刚过十二岁生辰,获准出宫开府建制,于清雪山上设下流水诗会,宴请众兄弟与好友同乐。
秦慕珂为良贵妃独子,地位尊贵,平时在宫里,心肠极好,淡泊无争,整日挂着温和的笑容。除了与年纪大出较多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不甚熟悉,与年纪相仿的其他皇子的关系都经营的很融洽。
清雪山上,除了远在西都堰城督建军防的大皇子秦慕玮,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的四皇子秦慕琮,其余的众皇子均亲至祝贺。一向无心政事,喜好出游的敏亲王,也带着府上的杂耍班子,赶来凑热闹。秦安城中年轻一辈的贵族子弟也多获邀请,哪肯错过这等攀龙附凤的机会,无一不携带重礼,前来捧场。
二皇子秦慕瑀是到场皇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已经出宫开府八年。这些年,在文家家主文靖儒的亲自栽培与教育下,强闻博见,才思精妙,如翩翩君子。除却今日宴会的主角,忙里忙外招待众人的秦慕珂,俨然是最受瞩目的一个。
秦慕瑀被弟弟们与世家的公子围在中央,一群人一会儿好奇惊呼,一会儿捧腹大笑,在宴会花园中占足了风头。
不一会儿,人来的差不多了,众人在秦慕珂的安排下各自落座,敏亲王早就把府上引以为傲的杂耍班子排成了第一个出场的节目。前来赴宴的年纪都不大,且都生在皇宫与大家族,很少接触民间的玩意儿,都看得津津有味,连连喝彩,当看到装扮娇媚的女子生吞宝剑的时候,无不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直到戏剧落幕,戏子退场,还连呼不过瘾,想要再看。
敏亲王笑呵呵地说:“待到琊儿建府的大日子,一定多排几场戏让大家尽兴。”
七皇子秦慕琊小秦慕珂一岁,急忙站起来,向敏亲王道谢。秦慕琊的母亲林若言与敏亲王自小相熟,在宫里也颇得小叔照顾。秦慕琊自小有一半时间是跟着敏亲王呆在亲王府里常住,两人喜好音律,性情相似,亦师亦友,遂成忘年之交。
“六哥过百日也可以出宫建府了,皇小叔的戏班子怎么不去?”洛月公主秦寰嗲声嗲气的说。洛月公主年方八岁,纯真讨喜,最受皇帝钟爱,是当朝第三个有公主封号的皇女。
六皇子秦慕琏苦笑了一下。
敏亲王很是尴尬,虽然自己方才只是无心之言,但也确实是把秦慕琏给忘在了一边。
秦慕瑀不屑地看了一眼秦慕琏,见对方正闷着头沉思。
九皇子秦慕瑄急忙举杯,为胞妹打圆场。六哥出身虽低微,经常被欺负,但也是个皇子,敏亲王将来敌友还未可知,怎带能让胞妹一句话就都给得罪了?
八皇子秦慕琰与秦慕瑄兄妹交好,也一并起身向敏亲王敬酒。敏亲王找了个台阶,方才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秦慕琏早就习惯了兄弟们对自己的态度,起身接过九弟的敬酒。
秦慕瑀抢先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走到秦慕琏的身前,道:“我就提前祝贺六弟开府了,百日之后,哥哥我迎娶皇子妃,不巧与你开新王府的日子碰上了,到时候不能前去观礼,提前告知一声。”
声音不大,在场的众位宾客却听的清楚,听得明白。
其实不用秦慕瑀强调,众人也知道,该去参加一个当朝最有势力的皇子迎娶正妃的婚礼,还是去一个没有任何前途可言的皇子的开府礼。
秦慕瑀是故意的。
徐嫔原是李妃所居的静和宫的宫女,李妃对其偶被临幸,却生子封嫔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暗地里没少给秦慕琏母子脸色看。皇子开府建制的日子,是其出生之时,礼部就按照祖制定下来的,李妃故意把秦慕瑀的婚礼定在徐嫔儿子开府的同日,也算准了胆小懦弱的徐嫔不敢去皇帝那里说三道四,就是为了让徐嫔的儿子一生籍籍无名,在争储之争中孤立无依地死去。
秦慕琏接过秦慕瑀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回敬九弟与二哥,以表礼节。
接着,秦慕珂、秦慕琰、秦慕瑄相继端起酒杯,向秦慕琏表示自己不能出席其开府大礼的遗憾之情。
诗会开席至此,唯有坐在二皇子下首的三皇子秦慕璃,未说一句话。
柳叶般细长的眉,丹凤眼內勾外翘,微微透着深邃而清冷的光,高挺的鼻梁,轻薄微红的唇角微微上扬,玉冠束发,发丝如墨,碎发随风轻摆,毫无十三岁孩童的稚气,如同画中谪仙,高傲而冷漠。
奈何上天,如此美艳妖娆的姿容,竟生在男儿之身。
秦慕琊侧头看了秦慕璃一眼,踌躇半晌,也端起酒杯,敬了秦慕琏,提前祝贺六哥开府大喜。
秦慕琏一一回敬,神情淡然,无一丝怒色。这种当众的羞辱,非此一次,遇的多了,也就知道如何去做,才能得到对自己最好的结果。
秦慕瑀见目的达成,欣然落座。
琴声响起,八个青衫戏子缓缓而来,曼妙的舞步与权贵们觥筹交错的身影,把诗会推向□□。秦慕珂仍是诗会的主角,在人群中接受祝贺,贵族们争相自我介绍,想要得到这位皇子殿下的垂青,一轮接一轮的敬酒,一波接一波的舞蹈,宾客们于清雪山间的花园里,吟诗作对,谈笑风生,仿佛由洛月公主的无心之语引起的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
日入,秦慕珂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被仆役搀扶着,上了轿子。
敏亲王也早已神志不清,一边抱着琴胡乱弹奏,一边大声叫喊,被秦慕琊连拉带拖地带走了。
秦慕瑀也倦意连连,与秦慕琰、秦慕瑄兄弟一同,骑马下了山。
宾客们见主人与众皇子离去,也渐渐散去,清雪山上的仆役们有秩序地撤下桌子,收拾散落一地的酒坛子。
秦慕琏静静地坐着,看着周围的人渐渐变少,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却全无醉意,脑中更加清醒。等待仆役们撤下了桌子,才起身准备离开,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不长也不短,秦慕琏不喜欢坐轿子,他更喜欢用脚接触地面的感觉,真实、踏实,不像宫中的生活那般虚华、模糊。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宫开府,无时无刻不想着远离皇宫。终于,还有百日,自己十二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再也不用纠缠在后宫恩怨之中,再也不用面对折辱,却要装作甘之如饴,再也不用在冷眼与嘲讽中过活。在自己的王府里,做个无所事事的王爷,不争不抢,谁主东宫,谁生谁死,与自己全无关系。
这样的自己,在他们眼里,除了是闲来无事之时欺辱的对象,毫无用处。只有这样,才能在满布荆棘与暗箭的秦安城里活下去。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半个时辰,秦慕琏觉得有些困了,屠苏酒的后劲儿还是极大的,喝了几坛子,已经记不得了。
秦慕琏找了块石头坐下歇脚,清雪山风景秀美,一边是万木葱茏的山坡,一边是碧波荡漾的明丽江,不知不觉地,秦慕琏望着江上依稀可见的游船,靠着旁边的垂柳树干睡着了。
依稀听到古琴声,一遍又一遍,弹得是碧涧流泉,奏者的琴技很是精妙,调子如空谷幽兰,十分应景,但是却似是而非,忽高忽低,转折处,透着淡淡的凄婉与哀伤。
秦慕琏伴着琴声悠然转醒,突然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翩翩少年,与自己一般,斜身靠在柳树干上,白衣墨发,面目清秀,半眯着眼睛,一身慵懒之气。
少年见秦慕莲醒了,侧过身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依旧倚在柳树干上。
“六皇子殿下可做了美梦?”少年的声音还未脱掉稚气,清脆而细软。
秦慕琏摇了摇头,有些警觉,开始回忆方才的宾客中是否有如此少年,一边问道,“你又是谁?”
“林深,深仁厚泽的深。”
“你是,陵南林家的世子。”秦慕琏有些吃惊,四大世家的贵族公子,与自己主动讲话,这还是第一次,“山路难行,你怎不坐轿骑马?”
“跟你一样,心情不好,想赏赏这山中美景。”林深随手扯了跟柳树枝条,除了叶子,然后从长袖中拿出小刀,把最粗的那段儿削了下来,慢慢的轻拧枝条,把中间抽空。
秦慕琏觉得好玩儿,站起身来,稍稍凑近了些。
一会儿,一个精巧的小哨子就做成了。
林深把小刀收进袖子,拿起哨子,应和着琴声吹了起来,哨声清脆而响亮。
古琴声戛然而止。
林申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总算弹完了。”
“你识得弹琴之人?”秦慕琏听出琴中的哀婉之音,有些好奇。
“当然。”林深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泥土,“天下间能把碧涧流泉奏成这般模样的,也只有当今的秦三皇子殿下了。”
秦慕琏吃惊到差些喊出声来。他一直觉得,所有的皇子中,三皇子比自己还要可怜些,自己受了委屈,还有母嫔安慰。他与这个三哥仅差一岁,知道他幼年丧母,美貌非常,且为秦皇所厌。
印象中,三皇子总是冷冰冰的,不苟言笑,被欺辱的时候,也从未谄媚讨好;印象中,三皇子经常被皇后罚跪在静明宫门口,天寒地冻,身体冷得发抖,却仍旧一声不吭。
印象中,三皇子不喜读书。皇子幼时便要识字启蒙,除却大皇子与二皇子,年纪相仿的其他皇子总在静书宫一起读书。三皇子从不背书,为此没少挨文师傅的板子,没少被赶出屋子罚站。那时候,三皇子便自己在太阳底下屋外扎马步。后来,读书的时候,连人影也见不到了。
三皇子竟然会弹琴,且技艺绝佳。
“我们去喝酒吧,白天的屠苏酒太烈太苦,不好喝。今晚,我请你喝整个秦安最好喝的菊花酒。”还未等秦慕琏开口,林深的右手便搭上了他的肩膀。
“黄昏与定昏相交之时宫门便关,而且今日我已饮了不少酒了,林世子,还是改日再……”秦慕琏连连后退,委婉的拒绝道。
林深也不强留,随意摆了摆手,眯起眼睛,脸上浮起懒懒的笑,“林深,不是林世子。”说罢,大步朝山上走去。
秦慕琏本以为两人同路,未料林深竟然朝着来路返了回去。
“约好了,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林深的声音传来,身影逐渐消失在青葱的树林中。
“约好了。”秦慕琏轻声回答,回头朝山下走去,不一会儿便下了山,等在山下的下人们急忙把主子扶进暖暖的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