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重逢(五)
“男儿……重筑藩篱……挡在塞外……”宁子明愣愣地听着,一股股冷热混杂的液体,在他心脏中来回翻涌。
自打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他要么忙着想尽一切办法保全性命,要么为自己到底是谁而愤懑迷茫,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去琢磨,自己将来要做些什么?更没有人跟他如此认真的探讨过,关于一个男儿的责任和梦想!
而今天,柴荣却猝不及防地将这些每个成年男儿早晚都要面对的问题,摆在了他面前。对着早已废弃多年的卢龙古塞,对着早已残破不堪的万里长城。
让他一时头晕脑胀,步履蹒跚。
让他吃一切东西,都如同嚼蜡。
当天夜里,少年人难得地失眠了。
尽管四肢和躯干都疲惫不堪,尽管周围万籁俱寂。头枕着软绵绵的干粮袋儿,身上卷着暖烘烘的羊皮筒子,宁子明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的脉搏恢复平静。(注1)
生为男儿,总不能只是为了多娶几个女人,多吃几碗酒肉而活着,否则,人和种猪之间还有什么分别?
他无比认同柴荣的话,无比仰慕那些曾经站在长城上,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古圣先贤。蒙恬、李广、卫青、李旭,但是,作为一个连过去和现在都模糊不清的人,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奢谈未来?
他也想当一个英雄,也想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也想做一番事业,重整汉家旧日山河。可放眼天下,除了常思之外,谁敢轻易将兵马交与他手?
他是前朝二皇子,功劳越显赫,能力越强,就越应该早点被除掉。真正像种猪一样活着,也许反而能让所有人的安心。
“走啊——,一起去,去长城!”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见有人向自己招手。
卢龙古塞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或者手握着刀矛,或者弯弓搭箭,将试图南下的劫掠异族,死死地顶在了关墙之外。
更多的热血男儿,拎着木棍、钢叉,从南方走来,走向燕山内侧通往长城的古道。步履蹒跚,却百死亦不旋踵。
“呜------呜呜-----呜呜”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壮士,大声吹起号角,提醒后边的弟兄赶快跟上。大伙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容不得半点耽搁。“呜呜—呜呜----”队伍各段,有壮士举角回应。-
角声迅速在山中回荡开去,先是一声,然后是一串,一片。猛然间,长城顶上仿佛也有画角声响起,与行军的号角遥相呼应。
“呜呜---呜呜----呜呜----”风夹着角声吹过群山。天光云影下,一横一纵的两道长城仿佛同时在移动。精神抖擞,须发张扬。
长城活了,正如传说中那样,它在某个春日自己醒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焦躁而愤怒,在他耳畔不停地盘旋。有人狠狠推了他一下,有人用力扯开他系在羊皮筒子外侧的绳袢儿。还有人快速把钢鞭塞进了他的掌心。
在手掌与兵器接触的一刹那,宁子明彻底恢复了清醒。他刚才做梦了,一个气吞山河的大梦。而此刻在梦外,现实却无比地冰冷。
长城残破不堪,卢龙塞废弃多年。脚下大约两三里远的谷地里,有一群行脚商贩和平头百姓,正骑着马,赶着车,扛着大包小裹,仓惶逃窜。而在他们身后,则有两小队身穿皮甲的军兵,策马紧追。不停地挥舞着皮鞭和刀枪,将逃命者逼向山谷的正中央。
山谷的正中央处,有几名家将,簇拥着一个锦帽貂裘的大人物,呼啸而前。一边用号角指挥军兵们齐心协力驱赶“猎物”,一边瞅准机会开弓放箭,将跑在队伍后面的商贩和百姓挨个射杀。
“饶命——!”有人惨叫着跪倒,将身上所有值钱物件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大人物和他的家将们却看都不看,直接策马朝此人胸口处踩过去,转眼,就将此人踩成了一团肉泥。
“天杀的——!”宁子明看得眼眶迸裂,猛地转过头,朝自己战马身边飞奔。早有准备柴荣却一把抱住了他,同时用另外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别莽撞,咱们人生地不熟,且寡不敌众!这是契丹北院兀烈部小将军在越境打草谷,附近肯定还有他们的同伙!”
“把身体藏在树丛后,尽量别出声音!想收拾他,有的是机会。但现在,咱们得先保全自己!”赵匡胤也迅速走了过来,与柴荣一道,将宁子明朝树丛后边拉扯。
宁子明明白两位兄长说得有道理,任由二人将自己拖进树林。然而,山谷里传来的惨叫声,却是一刻不停。刀一样刺痛他的心脏,刀一样切割着他的神经。
“大辽,大辽先皇在世之时,是绝对不准他们这么干的!”同样心神受尽折磨的,还有韩晶。双手拖着宁子明一只胳膊,满脸惨白。“是,是新皇登基,登基后,跟,跟太后先打了一仗。然后北院各部才趁机开始胡作非为。南院,南院官吏虽然全力阻止,可,可这毕竟是荒郊野外,南院,南院的人不可能天天盯在这里!”
宁子明本能地将胳膊缩了缩,然后又强迫自己将胳膊伸开,任由韩晶拖着,装作毫不介意。
柴荣麾下的四个死士,也纷纷将身体挪开数步。尽量不跟韩晶发生任何接触。并非出于顾忌男女之别,而是从心底感觉到了危险。
这个女人来自幽都,出身非富即贵。这个女人身材高挑,眉毛浓密,眼底还带着隐隐的天蓝色。这个女人前一段时间在中原东游西逛,将沿途道路城防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个女人如果换上锦帽貂裘,也许就跟山谷里那群契丹禽兽毫无分别,拿起了弓箭,也许就会毫不犹豫地朝大伙心窝招呼……
“赵,赵大哥。我,我……”与其他热恋中的少女一样,韩晶对来自情郎身边的目光,敏感异常。缓缓松开宁子明的胳膊,转头看着赵匡胤,两眼中珠泪盈盈。
“没事,没事儿!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赵匡胤上前半步,将韩晶的揽在了自己怀中。然而,却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力气太大了些,还是少女的身体太虚弱了些,居然一下子就将对方揽了个踉跄。
“谁也别瞎相想!不关韩姑娘的事情!那些契丹胡虏穷疯了,若是看到了她,一样会把她也当成猎物!”还是柴荣反应及时,处事老到。背对着众人,一锤定音。
“是!”侍卫们齐齐拱了下手,转过身继续盯着山下,不再对韩晶做任何防备。然而,他们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却始终无法松开。
屠杀就发生在大伙眼皮底下,谁都能清晰地看见。一名契丹部族贵胄,正带着麾下的兵丁,将偶然遇到的汉家百姓当作野兽猎杀!而韩晶的家人,却十有八()九在契丹南院任职,在契丹南院帮助一群虎狼啃噬自己的同族!
“我去,我去阻止他们。我会说契丹话,我……”被周围异样的氛围排斥得喘不过气来,韩晶猛地挣脱赵匡胤的胳膊,快步冲向山谷。
“别莽撞!”又是柴荣,快速移动身体,像堵墙一样挡住了她的去路。“除非你姓耶律,否则起不到半点儿作用。契丹人去年退得仓惶,很多部落连抢劫所获都没顾得上带。而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辽国朝廷向来又不给军队发饷!”
没有饷银,就只能靠抢。而短时间内没有南下抢劫的机会,所以这群契丹部族兵就只能在辽国境内想办法。
抢汉人,抢女真人,抢室韦人,抢一切弱小者。这是他们的传统,美其名曰,打草谷。
对此,契丹朝廷未必不知情。只是,为了获得各部夷离堇的支持,他们就必须对部族兵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注2)
南院的汉人官吏们,也未必没听到来自塞上的警讯。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们集体选择了失明。
“我,我……”韩晶身手虽然好,却跟柴荣不属于一个等级,再加上心虚气短,根本无法冲破对方的阻挡。很快,就宣告了放弃。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落泪无声。
“真的不关你的事情!哪都有害群之马,你再中原,不也照样遇到过土匪么?”赵匡胤被她哭得心中一阵阵抽搐,也蹲下身去,双手搂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眼下燕云十六州,又不是男人都死绝了?他们都不敢插手的事情,你一个女人家能管的了什么?行了,别哭,把眼睛擦擦,别让人看出来。此番去辽东,若是遇到哨卡,还得你出面帮忙小心遮掩呢!”
“嗯!”韩晶用力点了点头,拉过赵匡胤的衣袖,将眼泪迅速抹去。她不是杀人者,也不是杀人者的爪牙和帮凶。她和赵匡胤一样,把大伙当作了兄弟和朋友。亲眼目睹了这场打草谷,大伙心中难免产生误会。可只要赵匡胤还相信她,她就可以自己想办法去证明一切。
“辽国皇帝如果想让国内长治久安,就不会永远容忍这些……”赵匡胤看得心疼,继续小声安慰。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悄悄话,周围没有第三双耳朵愿意仔细听。柴荣,宁子明和四名心腹侍卫,都将精力集中在山下,紧咬牙关,手按刀柄。
他们几乎瞪圆了眼睛,看完了整场屠杀。
看着那群契丹人,大呼小叫地将猎物尽数追上,一一射倒。
当最后一名“猎物”惨叫着死去之后,山谷里的契丹人纷纷跳下马背,在尸体旁载歌载舞。“胡咧咧,乌啦啦,胡咧咧呵呵,赫赫拉呜咧咧,呜咧咧呜呜呜——!”
就像一群食腐的乌鸦,兴奋而噪呱!
“郭仁,你负责跟上他们。看他们出塞后往哪边走?然后沿途留下记号!”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迹,柴荣沉声吩咐。“其他人,暂且休息,等出塞后寻找机会动手!咱们跟他们,一方死绝为止!”
注1:羊皮筒子,古代旅人专用的睡袋。由大张的羊皮缝合而成,毛向里,皮革向外。可以有效保暖,并隔绝一部分湿气。
注2:夷离堇,又做矣立斤,埃斤,大王,原本出自突厥语,酋长。契丹北院系统里,大部族中设夷离堇(大王),惕隐(宰相),详隐(大将军)、都监、将军、小将军等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