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飓风五
“腾!”刹那间,有股委屈的火焰,从枢密使王峻的心底腾空而起。
他做错了么?他只是尽了一个枢密使的职责而已。试问从古至今,哪朝哪代,能允许一个前朝的皇子手握重兵?哪朝哪代,能允许一个前朝的皇子坐拥数州之地,还对其委以看守国门的重任?
如果他王峻不防微杜渐,万一郑子明今后野心突然膨胀起来怎么办?万一那些有野心,或者对本朝心怀怨念的的家伙,纷纷靠拢到郑子明身边,给此人献上一件黄袍怎么办?要知道,人的野心总是越膨胀越大,现在无意争夺天下,未必将来永远不会!想当年,刘知远和郭威两个,还都是大头兵呢,能娶上媳妇住上间大宅子住就心满意足呢?现在,郭威已经做了皇帝,而刘知远谥号,是“大汉高祖”!
况且他王峻也从来没想要过郑子明的性命,只是想把此人调离军队和地方,调到汴梁城内美食豪宅圈养起来而已。比起那些将前朝嫡系血脉彻底斩草除根的人,他王峻已经给了郑子明极大了善意!
可是,为何王某人的一番好心,偏偏就没换回来没好报!
郑子明走了,冲动之下跑去辽东送死了。郑子明倒是走得干脆,死得痛快,最后还能落下个忠孝两全的美名。而他王峻,却一瞬间就成了逼死国之栋梁的罪魁祸!
今后大周军队在边塞上百战百胜则已,他王峻只是逼死了一个桀骜不逊的年青武将。若是万一大周军队偶然遭受挫折,或者丧城失地,朝野间肯定立刻对他王峻一片骂声。无数人立刻就会想起郑子明当年如何英勇善战,如何力保国家寸土不失,然后对他王峻口诛趣÷阁伐!而那些吃了败仗,或者畏敌如虎的废物们,肯定也会拿郑子明的下场作为托辞,大言不惭地告诉所有人,不是他们不肯为国死战,而是死战者就会因为王峻嫉贤妒能,成为郑子明第二,不得善终!
“臣,臣,臣当初只是提醒陛下,对他多少加一些防范。”想到郑子明的死讯传开后,所引的一系列风暴,冷汗从王峻额头淋漓而下。一边抬起手来拼命的地擦,一边结结巴巴地推脱:“臣并,并,并没有故意逼他,逼着他去,去铤而走险!汴梁城内的流言,也非,也非臣有意推波助澜!”
“朕当然知道,你王秀峰的人品没那么不堪!”郭威低头扫了王峻一眼,上前数步,伸手将他从地上扯起,“此事,主要应该怪在朕身上,而不是你。朕,唉,朕悔不该当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陛下,臣之过,断然不敢推诿于陛下!”听郭威主动替自己开脱,王峻又是感动,又是惭愧。顺着郭威的拉扯站直了身躯,先恭恭敬敬给对方做了揖,然后红着脸表态。
内心深处,他并不太担心郭威对自己的态度。从相交多年的经验上来看,郭威虽然有可能因为此事对自己心生不满,也很快就会念在昔日鞍前马后的情分上,主动将不满遗忘。但是,皇帝这关好过,天下悠悠之口难塞。如果此事善后不利,自己肯定会顶上一个残害忠良的恶名,从此被百姓们用驴皮剪成小人,街头巷尾唾骂千年。注1
“该是朕的,就是朕的,谁叫朕是皇帝呢,此事与你无关!唉——!”仿佛猜到了王峻心中所想,郭威长叹一声,幽幽地道:“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郑子明已经出三四天了,朕不可能派人再将他追回来。有在这里后悔功夫,咱们君臣两个还是仔细想想,该如何善后才好。”
“谢陛下!”王峻又坐了个揖,满脸惭愧地回应,“郑子明肯交出兵权,足见他的忠心。趁着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原来立的那些战功,陛下应该尽快给与封赏。此外,对于他的家人,如果还能找到的话,也应该极力安抚,赐以,赐以……”
此刻心情实在太乱,他也想不出太好的善后之策。只能暂且建议郭威赶在郑子明去契丹送死的消息传开前,迅把朝廷欠此人的封赏落实下去,以免日后成为别人攻击自己和大周朝的把柄。
“明天早朝,你借着宣读前线送来的告捷文书之机,出面总结郑子明的功劳。”郭威将王峻的小心思都看在了眼里,再度叹了口气,苦笑着吩咐。
他自认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皇帝,而老朋友王峻,显然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辅。君臣二人,倒也相得益彰,暂且谁也不用看不起谁。只要各自尽最大努力将日子过下去,让大周朝别昙花一现就好。
“微臣明白!”知道郭威是在想方设法维护自己的形象,王峻感激地点头,“微臣会将他这半年来所立的战功,逐一陈述,决不会再遗漏半点。只是……”
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又非常为难地补充,“陛下数月前刚刚封了他为横海军节度使,名义上已经坐拥五州之地。虽然有两个半州实际被符家所控制,至少表面上横海军已经是二等节镇。倘若把几个月来所立的功劳一并升赏,微臣恐怕,郑子明立刻就要跟符彦卿与高行周二人比肩!”
“那又如何,他的功劳又不是朕杜撰出来的。况且符老狼和高白马两个,还能拉下脸皮来跟一个年纪还不如他们儿子大的人争风吃醋?”受不了王峻的小家子气,郭威将大手一挥,直接做主,“他不是刚刚打垮了一个伪汉国的镇冀节度使么,朕就干脆封他为大周镇冀节度使好了,掌管恒、冀、深、赵、沧、定、易,七州军政,也免得符老狼总觉得横海军碍眼。就这样,朕决定了,明日早朝,加封郑子明为镇翼节度使,冠军大将军,检校兵部尚书,开国郡侯,赐免罪金牌一面,可传爵三代!”
“这,陛下,此赏实在过重,而那郑子明,郑子明年方弱冠!”王峻被郭威拿官爵当黄豆卖的豪爽行为给吓了一哆嗦,赶紧摆着手大声劝阻,“年方弱冠就坐拥七州,将来他若再立下奇功,陛下岂不是封无可封!”
“秀峰兄,你糊涂啊!你以为,他还有机会活着回来么?他至今尚未成亲,又哪里来的子嗣?”郭威冲着王峻摇头而笑,皱纹交错的老脸上露出了几分凄凉,“朕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这……”王峻的老脸再度涨得通红一片,无言以对。
如果郑子明还活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郭威的决断。大周朝的镇冀节度使拥有的权力,可不是张元衡那个名义上的镇翼节度使所能比拟的。按照郭威刚才的说法,郑子明实际上将掌控恒、冀、深、赵、沧、定、易,七州的军政大权,辖地横贯整个河北,治下丁口百万,每年税赋也数以百万贯计。一旦此人将来跟朝廷之间起了冲突,转眼就会成为第二个安禄山。注2
然而,郭威刚才的话说得明白,郑子明哪还有机会活着来做大周朝的镇冀节度使?如此高官厚禄,不过是封给活着的人看而已。让所有武将们知道,大周对于肯为他卖命的人,绝不会吝啬。同时也给契丹君臣瞧一瞧,大周朝皇帝和辅的胸怀是何等之宽广?明知道石重贵给郑子明写了劝降信,依旧对他信任有加,将其视为国之栋梁。
“他不可能回得来了,不可能!”缓缓在碳盆前踱了数步,郭威一边思考,一边继续小声补充,“即便真的有奇迹生,他能平安从辽东返回,朕也不会出尔反尔!君贵说过,真正的英雄豪杰,不会担心手下的人本事大。朕的江山是凭真本事打下来的,不应该害怕底下人成长太快。否则,咱们大周君臣只会一代不如一代,重整九州,收回燕云,永远都是痴人说梦!”
“陛下此言甚是,微臣惭愧!”王峻听得脸皮和脖子同时烧,再度躬身受教。
“朕不是在指责你!朕也是经过此事,才终于有所感悟而已!”郭威冲着他摆了摆手,继续苦笑着摇头,“有道是,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你我二人,今后切莫再重蹈此辙。”
“是,微臣谨尊陛下吩咐!”王峻抬手擦了下额头上的油汗,将身子躬得更低。
“秀峰兄,不必如此!”唯恐对他打击过甚,郭威轻轻搀了他一把,尽量将语气放缓,“还是那句话,大错已经铸成,咱们先全力善后。朕打算让郑帅和君贵两个,严格封锁郑子明已经前往辽国的消息,乘着大胜之机,挥师全力进攻伪汉在河北的几个州县,吸引天下人的注意力。说不定,辽国人光顾着看河北战局,一时疏忽大意,让郑子明侥幸得手呢。那小子,原本就是擅长创造奇迹的人!”
“陛下理当如此!”王峻自动忽略了郭威最后那句根本没有任何希望的假设,大声回应。“让君贵和郑帅把郑子明的旗号也带在身边,打仗的时候高高地竖起来,混淆视听。咱们帮不了他太多,至少能让契丹人猜不到他已经偷偷地潜入辽东!”
对于已经失去任何威胁的人,他向来大方得很。所以丝毫不介意郭威替郑子明制造机会。反正无论柴荣等人在河北打得多热闹,也不可能直接率部杀到辽东去。郑子明身边没有足够的帮手,铁定了要有去无回。
“石重贵的家里,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但郑子明的生母,我记得应该是石州节度使张从训之女。张从训好像还有两个儿子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查明属实,你派人问问,他们能否从后辈中找一个孩子出来,继承石家香火!”两眼盯着碳盆里的蓝色火焰,郭威沉吟片刻,继续吩咐。
“臣遵命!”王峻想都不想,痛快地答应。随即,又犹豫了一下,迟疑着提议,“陛下,此事,是不是该先跟常克功打个招呼。郑子明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女婿,如果陛下贸然就给郑子明过继了个孩子,将置常家女儿于何处?”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更是令郭威叹息不断,“唉!秀峰兄所言甚是。朕,朕刚才确实疏忽了。其实也不是疏忽,朕,朕现在心里除了郑子明之外,觉得最对不住的人,便是常思!他早就告诉过朕,准备在国事安定下来之后,就让女儿跟郑子明成亲。朕还曾经亲口许诺,去婚礼上喝一杯喜酒。唉,其实就冲着常思这个做岳父的份上,郑子明应该也不会辜负朕。唉,朕,朕刚才其实不是疏忽,朕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常克功交代而已。”
“这,唉——”想起常思如今所掌控的庞大实力,以及此人先前在刘知远帐下时对付政敌的手段,王峻心中顿时又暗暗打了好几个哆嗦。如果郑子明真的死在了辽东,恐怕常克功第一个会跳出来跟自己没完。好在如今死讯还没传回来,自己还有时间预先做一些补救。
“唉……”越想,越觉得心中愧疚,郭威不停地摇头。丝毫没有留意到,王峻的脸色已经瞬息数变。
“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以先将常氏女收为义女。”不愧为当朝第一聪明人,王峻心思转得极快,须臾之后,便已经有了主意,“陛下跟常节度乃是生死之交,如今膝下空虚,将他的女儿收为义女,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如此,万一郑子明有事,父女之间,总是有话好商量。万一郑子明能平安归来……”
顿了顿,虽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奇迹会出现,王峻依旧决定好人做到底,“陛下不妨就给公主和郑将军二人赐婚,让那郑子明得偿所愿,双喜临门。”
注1:皮影戏,最古老的街头艺术之一。远在汉代就已经出现。后经不断演化,流传至今。
注2:安史之乱前,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坐拥大唐北方兵力的三分之二。所以一旦造反,就势如破竹地攻入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