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估了敌人,有时候是致命的。
上了尉迟卫的马车后,熙雯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这句话,以致于她越来越讨厌聪明的人。
柔和的月光不时透过一开一合的轿帘,照进摇晃颠簸的马车里。尉迟卫颇有闲情逸致地闭目小憩,而坐在一旁的熙雯斜着眼睛打量着他,外貌虽不算俊俏,但那眉宇间却隐有英武之气。
尉迟卫的睫毛突然抖动了一下,熙雯吓了一小跳,以为他醒来,急忙将视线转向车窗外。她见他没有醒来,又再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但是这回,尉迟卫以极快的速度张开了双眼,把熙雯的一脸慌张牢牢捕捉。熙雯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看他?却没想到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姑娘的书法写得极好,不知师出哪里?”尉迟卫问。
熙雯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只能愣在那儿,尴尬地傻笑。
电光火石间,尉迟卫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对准熙雯的喉咙,却没有割下去。熙雯吓得花容失色,动弹不得,额头密密沁出冷汗,她虽是忐忑,但当下也知道自己必是有惊无险的。如果一个人可以轻易取你性命,却没有动手,说明你还有价值。
“姑娘不会认为我连自己的字迹都分辨不出来吧,你抽出来的字条,分明是你事先写好的。你大费周章要跟我走,有什么居心?”锋利的匕首微微触碰到了熙雯洁白的脖颈,那种冰凉让熙雯连口水也不敢吞。一双眼睛浸满泪水,透着那种绝望的惊恐,她颤颤地答道:“因为荣华富贵。”
“哦?这个答案有意思。祁王你不选,四皇子你不选,你选我,竟是为了荣华富贵?”尉迟卫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收回匕首,饶有兴致地盯着熙雯:“你倒是说说看,如果说服不了我,我就真的杀了你。”含笑说着一句威胁的话,看的人毛骨悚然。
熙雯抹了抹眼泪,按着起伏的胸口大喘了几口气,暗暗在脑子里清理着思路,这关乎生死,切莫大意了。
“我是被你骗了,我以为你会是最好的人选。”熙雯哀怨地看着他,带着一抹清绝的笑。“你问我为什么不选祁王殿下,为什么不选四皇子,因为我不想赌,他们之间是一个赌局,不生则死,甚至不可能苟延残喘。人生不能靠运气的。我若选祁王,若最后当皇帝的不是他,那我此生必会悔恨。而你,是大将军的儿子,做你的夫人,一样享尽荣华。世人说你愚昧无知,说你胸无大志,他们却不知道,这样的夫君,才是一生所幸。”
熙雯冷笑起来,长叹一口气:“但是我还是赌输了,我竟没看出来,你的平庸都是装的。”说完,她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神情,只是望向窗外默默流泪。
不知为何,这个答案在外人看来可能漏洞百出,但是对于他尉迟卫而言,无懈可击。熙雯的话,跟他这些年的感受不谋而合,一种你死我活的生存模式。这么多年,他一直装疯卖傻,就是怕锋芒太露,惹来杀身之祸。就算再小的威胁,也是那些人的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你现在的惶恐难道就不是装的?我都很佩服姑娘的冷静,在死亡面前,还能心思缜密地编出这样一番话,真不能小觑了姑娘。”尉迟卫语气虽冷,眸中却神采奕奕。他用帕子来回擦拭着手中的匕首,锋利的刀锋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
熙雯心下一惊,却明白必须装到底,柔弱的肩膀颤抖不止。她暗哑着说道:“都是实话。”
“你说是实话,那便是吧。”尉迟卫无心再跟她争辩,将匕首收回袖中,闭上眼睛养神静气,就像刚才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熙雯松了一口气,贝齿轻轻地咬在娇艳欲滴的嘴唇上,心中的怒火掩过了余悸。虎父无犬子,她怎么会愚笨至此。自己精心设的圈套,却被对方将计就计,反让自己陷入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懊恼不已,当务之急,要么找机会逃走,要么就要让对方彻底放下戒心。可是无论是哪一种办法,都难于登天。
轿子平稳地停在了将军府门前,尉迟卫率先跳了下去,然后伸手要扶熙雯。熙雯身子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自己提着裙裾跳了下去。
“美人。”尉迟卫不怀好意地笑。
这一声“美人”听得熙雯全身发麻。“公子猜的准,我出世的时候,村里的长辈说我长得标致,长大定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索性母亲就给我取名美人。”熙雯显然不甘示弱,装疯卖傻谁不会,那就比比谁更厉害。
“确实人如其名。”尉迟卫边说着,边伸手去摸熙雯披散的黑发,手指温柔地一挑,把右颊被泪水沾湿的一缕头发勾到了耳后。他面带微笑,说道:“美人的耳环掉了一只呀。你们替她找找,看看是落在轿子里了,还是掉在路上了。”周围的下人闻言立刻照办,手脚麻利地爬到轿子里找寻。
熙雯顿时吃惊于他的智谋。她偷偷摘下耳环扔在路上,是希望给檀越留下一个危险的讯息,她以为他并没有察觉到的。尉迟卫,究竟可怕到了什么程度。他明明知道她在哪里丢了耳环,却没有立刻拆穿,可想而知是为了看清她背后的盟军是谁。而现在又大张旗鼓地演一出戏给她看,无外乎是在给她一个警告。
这样强大的对手,让熙雯的求生欲wang愈加强烈起来。她佯装讶异,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恍然道:“真的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不过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公子改日给我买对新的便是。”
“美人喜欢,买多少都行。”尉迟卫狂傲地大笑,一把搂住熙雯的肩膀,手指不着痕迹地加大着力道。熙雯疼得皱了眉,却不得不陪笑:“公子说的,可不许反悔。”着实演的就是一个攀附权贵的青楼小姐在向有钱的公子哥撒娇。
尉迟卫搂着熙雯往将军府里走,熙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抵抗,却根本挣脱不开。相反她越挣扎,尉迟卫的力气就越大。正巧此时,府里的老管家缓缓向他们走来。管家的视线在熙雯身上并没有多做逗留,对于他家少爷带女子回来的事情他早已见怪不怪。“少爷,老爷找你。”他声音极其低沉,也极其平缓,没参杂任何个人的喜怒。
熙雯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阴阳怪气地附和:“公子你先去吧,我跑不了的。”
尉迟卫不得已随着管家去了,离开前先命下人把熙雯带到了自己住的东苑。熙雯目送尉迟卫离开,待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收起了适才娇媚的笑容。但事情往往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熙雯循声望去,暗淡的光线下,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一个女子婀娜的轮廓。尉迟湘从尉迟烈的书房出来,迎面碰上了刚准备松一口气的宁熙雯。
熙雯心里暗骂了一句脏话,便浅笑嫣然地迎了上去,欠身行礼:“小姐,别来无恙。”
熙雯的脸当然化成灰尉迟湘也忘不了,只是看见对方出现在自己的家里,还是有些错愕。“你怎么在这儿?”尉迟湘是质问的语气,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昂。
熙雯还未出声,身边的一个下人抢先应了去:“回小姐,这姑娘是少爷带回来的,吩咐我们好生照看着。”言下之意,是希望小姐不要刁难,免得让他们做下人的为难。
“哥哥也真是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往家里带,以为家里是妓院么?”尉迟湘这句话显然是说给熙雯听的,字字带刺。
熙雯不怒反笑:“倒是难为小姐在妓院住了这些年。”
熙雯的讽刺彻底的挑起了尉迟湘的一腔怒火,连同上次在璟王府受到的屈辱感也一并点燃了。尉迟湘抬手就是一巴掌,力道之大,打得熙雯嘴角渗出血来。熙雯眼神犀利,回眸怒视她的同时,反手就回敬了一巴掌。尉迟湘被打得发懵,长这么大哪里有人敢打她,捂着脸就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一个大家闺秀也顾不得形象,指着熙雯的脸发了疯地大喊:“你们还不抓住她,都是些废物!”
一旁的下人见小姐发话,慌忙前去钳制熙雯。对方毕竟人多,熙雯挣扎了几下,就疲于应付,索性放弃。尉迟湘见熙雯动弹不得,更是嚣张,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小青,去给我掌嘴,看她还怎么伶牙俐齿。”
身着绿裙子的姑娘微微点了点头,徐徐走向前去,就左一下右一下地掌掴熙雯。熙雯一张脸被打得红又肿,开始还觉得火辣辣的疼,后来就完全麻木了。熙雯至始至终咬着唇,泪意隐隐的一双眸子中流露着那种誓死不从的坚毅,着实让人动容。
“够了。”远处传来一声怒斥,正是尉迟卫。
尉迟湘本不以为意,扭过头去却发现哥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有点发怵。她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行了,小青,停下吧。”绿裙女子闻言,恭顺地退到了尉迟湘身后。
“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尉迟卫面色冷峻,浑身透着戾气。
“是你的人你就看好了,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敢打本小姐。我这几巴掌算是便宜她了,要是爹知道了,她活都活不了。”尉迟湘义正言辞地辩驳道。她不屑了瞟了熙雯一眼,狂妄地干笑了两声,领着身边的丫头一扭一扭地走了。
熙雯虽输了阵势,也挨了巴掌,但心里觉得还是值得的,至少看出了他们兄妹二人的关系势如水火,以及尉迟卫在这个家里这般人微言轻。
尉迟卫盯着熙雯脸色触目惊心的伤,心中难免泛起恻隐之意,但是关切的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戏谑:“救了你,连句谢谢也不说?”
熙雯不免觉得好笑,伸手用力地拭去嘴角的血迹,桀骜地扬起脸看着那张嬉笑着的脸“公子你一直站在那儿看戏,都要剧终了你才跑出来谢幕,还好意思要我谢你?英雄救美也拜托有点诚意。”
尉迟卫听她这么说又忍不住逗她:“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现在自己的模样,我就算真是那个英雄,你也算不上美。”
熙雯翻白眼,双手捧起自己滚烫的脸蛋,触及的时候,嘶地吃疼了一声。尉迟卫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拂袖先她而去。熙雯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凶光,恨意灼烧心头,她不禁握紧了拳头。当下她心里就一个想法,来日方长。
尉迟卫住的东苑向来热闹,琴瑟悠悠,夜夜笙歌。熙雯一只脚迈了进去,才发现原来尉迟湘适才的形容并不为过,那儿俨然是个暴君的酒池肉林。尉迟卫慵懒地躺在庭院里的一张贵妃椅上,身边各色莺莺燕燕对他极尽讨好,连颗水果都有人剥好再喂到她嘴里去。
熙雯喃喃地嘀咕了一句:“每天这样装,也不知道累不累。”忽地,脑中冒出了一个问题:尉迟卫这么多年人前人后扮演着都没露一丝破绽,他为什么要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自己?熙雯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她想得出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尉迟卫已经悄然出现在了身后。熙雯本身就很轻,以致于尉迟卫根本没废什么力气就把她凌空抱了起来。
熙雯吓得尖叫了一声,本能地用力挣扎。
“你再动,就杀了你……”尉迟卫低头靠近熙雯的耳畔轻声说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一句情话。
熙雯瞪他,目光却触及对方一脸无赖的痞笑,于是闭了眼睛,厌恶地别过了脸去。
尉迟卫把熙雯轻轻放在了适才躺的那张贵妃椅上,自己则蹲在一侧,手肘撑在上面托腮凝视她。来者不善。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但他不会杀她,因为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生活似乎也没这么让人绝望。
“公子,这是谁呀?”说话的女子叫蔓萝,风姿妖娆,娇媚之声更是让人酥到骨子里了。她呆在尉迟卫身边已五年有余,最得其心,自然仗着宠爱胆子也大些。这不,人人都好奇的话,就她敢说出来。
尉迟卫对于她的话恍若未闻,目光停留在熙雯微颤的睫毛上,宠溺地问:“美人,你再装睡,我就亲你了!”
熙雯无奈之下,只好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笑得牵强:“我逗公子玩呢。”当然,她对上尉迟卫的视线的同时,余光扫到了周围那些夹杂着嫉妒和愤恨的犹如利刃一般的目光。他是故意,要将她推到全民公敌的位置的。
“对了,美人你的耳环他们说找不到。”漫不经心地说完,尉迟卫扭头看向蔓萝:“蔓萝,上次我送你的那对珍珠耳环呢?去拿过来。”言下之意,是要将那耳环转送给熙雯。蔓萝自然不依,那耳环她自己都没舍得带过,现在要她拱手予人,这是何等的委屈。她双眸含泪,娇嗔:“公子……”话未说完,就被尉迟卫眼中的凌厉吓得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挥了挥袖子一脸不情愿地去将耳环取了来。
尉迟卫拿出耳环欲亲手给熙雯带上,熙雯知道这虚情假意受不得,用手突然把耳朵捂了起来,一个劲的摇头:“这耳环我不喜欢,还给蔓萝姑娘吧。”尉迟卫果然依言,又将耳环给回了蔓萝,但万万没想到,这女子的心思难猜,这下蔓萝却根本不稀罕这耳环了。
蔓萝心有不甘,冷冷地哼了一声,把耳环随手扔给了身边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姑娘,语气甚为蛮横:“如月,你不是一直嚷嚷这耳环好看么,拿去带个够吧!”说完,鼓着腮帮子忿忿地走了。她一走,其它姐妹也纷纷地欠身行礼,识相地退了出去。
东苑忽地静了下来,但是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绝不能掉以轻心。
熙雯叹气:“我本就瘦,怕是接下来的日子,还要掉不少斤肉。”
尉迟卫笑问:“此话怎讲?”
熙雯没好脸色,徐徐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来:“你闹这一出,不就是想让她们在我饭菜里下毒么?”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尉迟卫偏偏在自己面前脱下假面,是因为他把自己当做了一个玩具。
尉迟卫缓缓站起来,发现腿脚蹲久了有些发麻,用力地在地上跺了跺。尉迟卫背着光,因为他的身影被衬得异常高大,身姿翩然。“你也饿不了多少日子,拾走你耳环的人,无论明着还是暗着都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你。我不过是想看看,真正想对付我家的人人是谁。”尉迟卫眼神忽地沉了下去,他牵起了一个极浅的笑容:“我总有一天一定会后悔今天没有杀了你。”
熙雯未答先笑,迎视对方深邃的眼眸,她以为她会看见杀意,却不曾料到那个眼神有的仅仅是无可奈何而已。那种落寞不禁让熙雯心头一软,苦苦一笑:“但愿你也总有一天会庆幸今天没有杀我。”
尉迟卫从熙雯深邃的双眸里看见了柔软的星光,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她很真实。
对尉迟卫来说,看见熙雯的时候,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有着悲天悯人的的情怀,却不得已要走一条背道而驰的路。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那样他就不用背负整个家族的荣辱存亡,就不用无时无刻都机关算尽,就不用双手沾满鲜血。尉迟卫一直觉得这辈子活的不会太长,不过反正也厌倦了,倒没有那么惧怕那一天真的到来。而他能感觉出来,熙雯也跟他一样,并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