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缓缓走向午门,张晋在靠近窗帘的位置一面走着,一面与张廷说:“......魏学士今日去青云殿教陛下习字,陛下写了没一会,闹起脾气把笔和砚台全砸了,魏学士吓的不轻,想请陛下罢免了他,幸好太后娘娘及时赶到,才给劝下了。”
张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也是可怜,自小在冷宫长大,生母又死于非命,好不容易对太皇太后有了些依赖,一眨眼,人又没了。魏学士学识虽好,却没什么耐心,不大适合教这种目不识丁的小孩子。”
张晋说:“那大人的意思是要给陛下换一个先生吗?”
张廷说:“再看看吧,陛下心智本就不大健全,又刚刚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他现在的问题,不是换一个先生就能解决的。”
张晋说:“大人说的是。”
“你刚才说,公主今日进宫了,她可有去看望陛下?”
张晋说:“听王公公说,公主原本是去了的,只是刚走到书房外,听见陛下砸东西的声音,便转身走了。”
张廷一愣,无奈地:“我差点忘了,她也还是个等着人哄的孩子呢,还是不指望她能去哄别的孩子了。”
张晋说:“其实属下有些担心长公主殿下。”
张廷问:“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晋说:“这些天,京都里到处都在流传有关殿下的流言蜚语,说殿下因怨恨靖远侯烧毁诏书,不仅残害手足,还逼迫皇室宗亲扶持自己登基,失败后,又于先帝驾崩当夜逃出皇城,实乃不忠不孝,贪慕权势的落魄小人。”
张晋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这些流言,他听了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殿下自己呢?
张廷听后,久久不语,清婉摊上这些流言蜚语,里头也有他的一份责任。
“流言向来都是无法制止的,别人要说,没人拦的住。算了,我过些天,去看看她吧。”
清婉离开青云殿后,就在宫里一通瞎走,耳畔一直回响着瓷器砸碎的声音。她身为皇帝的长姐,原本早就该进宫来拜见的,只是她一想起陈氏死前的惨状,便觉无颜面对这个弟弟。要是他能再懂事一些就好了,这样她看见他的时候会没有那么愧疚。
天气逐渐转暖,宫墙下的白玉兰树都开花了,只是开的一点儿也不漂亮,一看就知没有人精心养护过它。
还是明宣堂外的白玉兰花开的最好。
她记得,她第一次去明宣堂的时候,那一簇簇白色的花朵,惊艳了她的眼眸。张廷从书房里信步向院子走去,她高高举起手,让他给她摘一朵花,他挑了朵小巧的,弯下腰放到她手心里,眉眼浅笑。她低头看了一眼手心的玉兰花,不知怎么的,就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了声谢谢,便转身向嬷嬷跑去。
后来回到宫里,母亲听嬷嬷说了在老师府里发生的事,皱着眉头训了她好一阵。她一本正经的和母亲说:“因为老师对女儿好,女儿才亲他,就像母妃对女儿好一样,女儿也会经常亲亲母妃。”
母亲听得头大,说:“母妃和老师不一样。”
她装作听不懂,问:“有什么不一样,你们都是女儿喜欢的人。”
母亲板起脸,说:“总之,你以后不许再那样做了,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知道吗?”
她撇撇嘴,低下头,不说话了。其实就算母亲不说,她也不敢再那样做了。她也怕,若是他瞧出来了自己的心思,再不理她了怎么办?所幸他一直没有看出来。
不过,他虽然没看出来,母亲却慢慢发现了。后来,她九岁的时候,苍梧国的使节前来觐见,还带来了苍梧国宰相不到十岁的小儿子。小孩子长的白白嫩嫩的,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嫩得出水,母亲看了,喜欢的不得了,便劝说父皇给她定娃娃亲。
她也不反对,只是隔天便连哄带骗的把那小毛孩带去了池塘边,让他帮自己找在池塘边丢失的小鸡。待他脱了鞋,光脚踩入泥塘边时,她事先让人放的玉米蛇,猛地从他脚下钻了出来,吓得他一打滑,便摔进了池塘里。
那小毛孩被人救上来的时候,浑身都沾满了污泥,眼睛上,嘴巴里,全都是。
她就站在岸上,哈哈大笑。
那等金枝玉叶的小公子,哪受过这种惊吓,第二天,便拉着仆人和护卫,收拾了东西,回家找爹爹了。
清婉记得,那件事后,她被罚的可惨了,五天不许踏出书房一步,整整一百张帖子,写的她手都快断了。还好,第六天解禁的时候,张廷就拿着糖糕来看她了。
她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长公主殿下。”
清婉正出着神,背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她转过身,看服饰应当是个侍卫,愣愣地:“怎么了?”
那侍卫拱手道:“请问殿下来此处,可有什么需要下官帮忙的?”
清婉扫视了周围一眼,看见那一排排的值房和在附近走动的侍卫,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卫所来了。
“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走走罢了。”
那侍卫哦了一声,正要告退,清婉又说道:“对了,大人可识得,一个叫顾彦的侍卫,先前曾在青云殿竹辉堂当过差的。”
那侍卫想了想,说:“记得,宫变那会,他受了重伤,如今虽已养好病,却不宜再在御前伺候了,下官便把他调去了宣正门当差。”
清婉说:“顾侍卫曾与我出生入死,如今因旧伤无法再到御前当差,去了宣正门怕也是不得重用,大人既是他的上峰,那能否将他调到长公主府来?”
那侍卫说:“如果是要调进长公主府,下官还需请示许大人,方才能回复殿下。不过,区区一个侍卫,下官想刘大人应当会应允的。”
清婉浅笑着说:“那就劳烦大人了。”
五月初一这天,因平叛有功的几位大臣,都受到了升迁。
武安侯世子许柏枫官加四级,从京卫指挥使司经历升任为前军都督府经历;曹指挥使之子曹远,从京卫指挥使司知事升为了从五品镇抚......
军营官署内,文汐言坐在一旁看着世子许柏枫正满面春风的说要请同僚们到鸣翠楼吃酒,面上尽是掩盖不住的失落。她看了看手里的一纸调任书,再瞟一眼同僚的,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
许柏枫看见文汐言坐着一动不动,走过去一把将她拉起,说:“去礼部也挺好的,我听说郭尚书为人最是质朴随和,过个七八年,说不定还能当上侍郎呢,到时候可别忘了哥几个。”
文汐言皱着眉,说:“做文官有什么好的,成天光一张嘴皮子吧啦吧啦的,真碰上什么危险,那腿都立不直了,还指望能靠嘴皮子建功立业?”
宫变当天,工部尚书文若虚在青云殿被当场吓得尿了裤子,事后双腿发软站都站不起来的事迹在短短几天内,便传遍了京中官署。只是令文汐言无语的是,老爹竟也未因此觉得羞耻,脸皮可谓是十分厚了。
许柏枫说:“哎,哪有人这么说自己老爹的。不说这些事了,好歹你也算升迁了,走,今儿带你们吃酒去,我请客。”
一群将士兴奋地簇拥着世子和文汐言往官署外走去。一群人去了鸣翠楼上了大鱼大肉,反正有世子爷请客,楼里的什么山珍海味就全都来了一遍,又上了几坛京中时兴的醉仙酒,待酒过三巡,已近辰末。
文汐言不敢喝醉,只礼节性的饮了几杯,便将酒杯倒扣在桌子上。
到了家中时,她慢悠悠地朝房间走去,想着调任书的事,脸颊已有些微红。
府里的人刚通报完大小姐回来了,文若虚便急匆匆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文汐言一眼,皱了皱眉,“又跟军营里的人去喝酒了?”
文汐言点了点头,说:“也没喝几杯。爹我先回去休息了。”
文若虚跟在她后头,絮絮叨叨的:“大夫是怎么交代你的,你的伤刚好,不能沾酒,你怎么就不听呢?”
文汐言觉得他聒噪的很,说:“爹,女儿的伤都好了多长时间了,喝两杯没事的。再说了,今日是世子爷请客,女儿一杯不喝怎么说的过去呢。”
文若虚板起脸,说:“三十六日国丧刚过,就迫不急待饮酒作乐,世子也是不像话。”
文汐言说:“人家今日被提拔成了都督府经历,高兴嘛。”
文若虚说:“升迁又怎么了?不就是升了四级,你爹我当年连升五级的时候,都没他这么得意。”
文汐言踏入房间,转身就要关上槅扇,文若虚还在叨叨:“爹跟你讲,你去了礼部,别再和军营里的人舞刀弄棒的了,好好和上峰学学,什么叫起笔安天下,知道吗?”
文汐言听出他这话里不对,疑惑地:“您怎么知道女儿被调去礼部了?”
文若虚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解释道:“你爹我堂堂一个尚书,想知道这事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