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允忽然想起,北公河堤峻修完后,张廷回到帝京入宫述职的那一日,小姑娘特意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午门迎接张廷,落下他一个人在书房里等了她许久。
只是,那么小的孩子哪懂什么是情爱呢,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的喜欢罢了。
不过她如今应该是懂了吧......
苏景桓画好了乌龟,一抬头看见韩允在走神,唤道:“先生,先生。”
韩允回过神,说:“陛下画好了?”
苏景桓见他闷闷的样子,说:“韩先生还在斋戒吗?小厨房今日准备了朕最爱吃的大闸蟹,朕想请先生也尝尝。”
韩允微笑着说:“臣多谢陛下好意,只是臣还在为内人守制,怕是无福享受陛下的恩泽了。”
苏景桓说:“那便算了吧。不过,朕瞧韩先生近来气色不大好,等韩先生守完制,应该早点找个贴心的夫人照顾你才是。”
韩允笑了笑,小皇帝现在懂的是越来越多了,“臣遵旨。”
韩允出了青云殿,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这天气,怕是要开始下雪了。他走下玉石台阶,一个护卫上前给他披上了披风,“大人,赵阁老出事了。”
韩允问:“什么事?”
护卫说:“一早内阁传出消息,说昨夜有神秘人偷偷将赵阁老近些年贪墨豢养祭舫司余孽的证据,都交到了上官阁老手中,这会赵阁老已经被大理寺扣押了,上官阁老还下令让刑部和都察院一同彻查此案。”
韩允震惊不已,贪墨他还能理解,豢养祭舫司?叔父竟然豢养了祭舫司?那刺杀的事,也与他脱离不了关系了。
“赵夫人和几位小姐呢?”
护卫说:“臣子私自豢养祭舫司余孽,乃是滔天大罪,这会京卫指挥使司已经派兵将赵府封锁住了,任何人不得出入。赵阁老这次估计是危在旦夕了。”
韩允不可置信地:“这实在太突然了,叔父怎能如此糊涂......”
护卫相劝道:“大人,属下觉得,您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为好,赵阁老毕竟是您的叔父,您要不要先跟秦大人说说,避避闲。”
韩允低叹道:“先回官署再说吧。此事非同小可,哪有那么容易避闲。”
西郊院落。
清婉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褙子,站在门槛内静静的望着院子,天空忽然飘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清婉伸出手让一片雪花落在自己手上,盯着手心的雪水愣了半响。
“天哪,都下雪了,我都在这待了多长时间了?”
一旁的婆子说道:“今天是十一月初一,小姐来这住了正好十天。今年冬天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一些,不是什么吉祥之兆。”
清婉惊异道:“才十天?我怎么感觉好像有一个月了?”
婆子说:“哪有那么长时间,老身我算着日子呢。”
清婉叹了口气,抽出绢帕擦了擦手,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婆子说:“已经快酉正了。小姐可是要用膳了?”
这么晚了?霍江怎么还没回来?这几天她一直都是等到快睡下的时候,才听到他回来的声响。难不成,朝中出什么事了?他拿了老骆达王留下的罪证,会好好利用它对付佟佳部吗?
赵建是他的门生,若是他故意想替赵建遮掩罪行,杀人灭口怎么办?上官弘能压制得住他吗?
希望夏暝那家伙能机灵一些,可别让他得逞了。
“准备用饭吧。”
婆子刚上完菜,霍江便进来了,清婉看了他一眼,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霍江吩咐婆子多拿一副碗筷,他要在这吃。
清婉有些疑惑,他不是只吃素吗?
清婉低头自顾自地吃着,没有理会他,他在清婉对面坐下,清婉不由皱了皱眉头,隔着饭菜的香气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今天是去审犯人了?审谁?
清婉出神想着,忽然瞥见霍江破天荒夹了一块烤鹿脯,放进嘴里,嚼了许久才咽下,面上露出一丝不解。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苍梧国的使节何时入京?”
霍江一愣,有些意外她会主动和自己说话,可是他又不想告诉这些事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清婉说:“没什么,想起一位故友,不知此次苍梧国的人过来验收尸体,我的朋友会不会过来。”
霍江说:“什么朋友?”
清婉说:“苍梧国前任宰相之子,尉迟恭,听说,如今成了苍梧帝的义子,封了南荣王,还成了神机营的统领,你应该认识吧?”
霍江有丝不悦:“你们俩的婚约,早在好几年前就取消了,他就是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清婉淡淡道:“没什么,我与他曾有过一段过节,我担心他若想来找我算账,又找不着人,会不会寻到皇上跟前去。”
霍江啪的一声搁下筷子,说:“苍梧国的使节还有半个月才到呢,你不用那么着急,好好待着。”
清婉顿时没了胃口,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霍江脸色沉了下来,说:“我让你在这好好反省,你反省了吗?天天搁那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前天晚上深夜回到宅院,想去看看她睡的好不好,却看见她怀里抱着张崇璟的诗集,睡梦中还念叨着张崇璟的名字,气得他把那诗集悄悄夺过来烧了,又把采买书籍的婆子骂了一顿。
清婉气愤地:“我就爱看怎么了?你把我关在这儿不让我见他,我念两句诗解一下相思之苦都不行了?霍江你要不要这么霸道的?”
“还相思之苦?”霍江又气又急,却无从发作,“那个男人有什么值得你相思的,他要是真的心里有你,你消失这么长时间,他早该派人来找你了,怎么到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清婉定住了,霍江还在说个不停:“你还搞不明白,张崇璟就是个伪君子,原先说想娶你,那是看中了你长公主的身份,利用你博得皇帝的信任。如今我不过将你关在这十日,他怕你身份暴露,会牵连到他,迟迟不肯现身,就算我日日写信去羞辱他,他屁都不敢放一个,还说自己是真的喜欢你,我呸!”
清婉争辩道:“谁让你写信去羞辱他的?他一个文人,哪像你这样没底线?”
霍江说:“我不过就是说他伤风败俗,蔑伦悖理罢了,这些词不是很贴合他干的事吗?再说了,他若真心喜欢你,非你不娶,哪会在乎什么伦理道德?”
霍江话音刚落,清婉忽然哇的一声,大吼道:“你胡说!”转身奔向内室,扑到床榻上哭了起来。
霍江愣了半响,忙跟了进去,看见埋在锦被间哭得双肩都在颤抖的女儿,顿时手足无措。他哪见过这阵仗。
“你......乖,你别哭了,就一个臭男人,不值得,你肯定还能找到更好的,是不是?”
清婉听了他的话,不但没停,反而哭的更大声了。
霍江坐在床边,踌躇了半天,想出一个办法,“要不,要不爹帮你去杀了那个狗男人?给你出出气?”
“你敢!”
霍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活到这把年纪,居然让个小姑娘给难住了,他犹豫了片刻,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说:“乖女儿,你别哭了,爹知道,你名声不好,嫁给张崇璟,也是下策中的上策,可他若不能对你一心一意,咱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你还年轻,生的又好看,若愿意改过自新,洗心革面,有爹给你做靠山,不愁没有男人娶的。”
洗心革面?清婉简直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她有那么无耻吗?
她一面号啕痛哭,一面说道:“我不相信他会不喜欢我......我一定要当面向他质问清楚,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霍江瞧出了她的心思,严肃道:“我现在还不能放你出去。”
清婉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着他,问:“为什么?”
霍江见她哭得泪眼朦胧的,心软了下来,说:“大理寺和刑部正四处追捕祭舫司余孽,都城里最近乱成一片,我若放你出去,你定要去插手,不安全。还有,自从文绍杀害老骆达王的事情曝光以后,两个部落的人已成剑拔弩张之势,随时可能在京都动上手,佟佳王是你外祖父,你一旦露面,帮谁都不合适,还是避一避为好。”
怪不得他最近总是很晚才回来。清婉止住了哭声,问:“那帮余孽逃出去了?”
霍江说:“上官弘下令抓捕赵建的时候走漏了风声,那群余孽杀了指挥使司二十余人,藏匿到了都城各地,前天夜里还在成贤街杀害妇孺报复朝廷,搞得人心惶惶。”
清婉有些意外:“赵建被抓了?”
霍江疑惑地:“他敢豢养祭舫司,第一个就被捕下狱了。怎么了?”
清婉道:“他是你门生,这些年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就忍心看着他去死?”
霍江心里有些不舒服,质问道:“我在你眼里,是连这种大是大非都分辨不清楚的人吗?”
清婉一本正经地:“难道不是吗?”
霍江气结于胸,却无从发作,抬手捶了一下膝头,闷哼一声。
清婉有点不好意思,吱唔:“那你,你别放过他......他以前让祭舫司追杀过我,害我差点没命了。”
霍江疑惑地:“他追杀你做什么?”
清婉说:“我哪知道?江生指使的呗。”
霍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不会放过他的。”
清婉问道:“就大理寺和刑部那龟速,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抓到人?”
霍江说:“这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在这待着,冷静下来想一想,其实那个男人也没有什么好的,早点把他忘了吧。”
他取了条汗巾,给她擦了擦小花脸,“听话啊。”
清婉接过汗巾,捂住口鼻,鼻子一抽一抽的又要开始哭。
霍江叹了口气,一时分不清她是演的还是真的难过,抚着她的脊背给她顺气,“......五天,最多五天,我就放你回去,别哭了啊。”
清婉强忍着兴奋,委屈巴巴地点点头,“不许反悔。”
霍江其实承诺的一点儿也不情愿,可看到她一哭,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他忽然开始明白,先帝当初是怎么把她宠得无法无天的了,她若是在他膝下长大,只会被他溺爱得更加不知天高地厚。
有些事情,霍江不敢去想,因为一旦想了个开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比如,清婉若是在他膝下养大的,她定会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依旧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却不会接触肮脏的政治,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背负着残害手足的骂名。她不会认识张崇璟,不会坏了名声,上门提亲的人肯定天天在家门外排成长队,她也不会想嫁给张崇璟那个老男人。
霍江离开后,清婉得意地轻笑了两声,滚下床接着吃饭,婆子端了盘牛乳菱粉糕过来,说:“我就知道小姐还没有吃饱,做了些点心,饭菜有些凉了,小姐吃这个吧。”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饭量比她一个老婆子还大。
清婉咬了一口热腾腾的牛乳菱粉糕,说:“真好吃。和我府上的厨娘有的一比。”
婆子毫不谦虚地说:“老身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糕点,最拿手的就是这一道牛乳菱粉糕了,至今还没见着能做的比我好的呢。”
清婉说:“那是你鼠目寸光了,我府上的厨娘可是从我托了好多关系,从鸣翠楼里挖来的,一个月的俸禄比我的贴身护卫还要高呢。”
婆子惊讶地:“鸣翠楼的厨娘?那可不是一般人呐。”
清婉得意道:“那是。”
婆子露出一丝疑惑,看清婉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起来,她原先从齐国公府被请到这来,可是签了生死状,下了封口令的,她还以为他们家国公爷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呢,后来又无意中听见国公爷自称爹,更是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