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这座农家别院只是陈默的临时租赁下来的,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只能道一声纯朴自然。
乡间入夜都早,此刻已是万籁寂俱,只剩下陈默房里的灯还亮着。
陈默一边回忆着近几日验尸心得,一边再稿子上写写画画,等草稿打的差不多了,才开始认真誊写。
昏黄的灯光倒映在陈默认真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边投下阴影,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晕出一道淡淡的柔光——灯下看美人,果然是越看越美。
尤其是认真的美人,更是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吸引力。
陈默将此章写完,搁下笔墨,伸了一个懒腰,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伫立在窗口的一个人影,心头猛地一跳,轻喝道:“谁?!”
前几日陈默受不了谢昭和沈南之的歪缠,将两人都赶了出去,此刻农家别院里只剩下两个仆妇和一个守院,别无外人。
可是窗口那人影,分明就是年轻男子的身量体型。
“是我。”熟悉的低沉的嗓音传来,陈默怔愣了片刻,一时没有声响,过了半晌,才缓步向门口走去,“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
门口是已经在窗口站了许久的夏侯珏,一身蓝色的长袍,不像他平时大红的飞鱼服这么耀眼张扬,弱化了一些他长在骨子里的凌厉,可是仍旧让人一眼觉得此人不好亲近。
已是快要入秋的时节,此刻也快到了半夜,夏侯珏已在夜色中伫立许久,头发和衣衫上都微微被露水打湿,可是他却仿若未觉,狭长的冷眸定定得凝视了一会让陈默,忽而一向有些冷硬的脸上释放出了一个笑容。
淡淡的,放松的,真诚的。
那狭长的冷眸也一下子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和警觉,仿佛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自由起来。
“不如出去走走?”夜很静,这样磁性的声音在夜色中更显迷人。
陈默心中隐隐知道夏侯珏深夜前来所谓何事,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也跟着他向庭院走去。
夜空中一轮明月皎洁,散发着清凉的银辉,小院中倒也尚能视物。
两人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阵沉默的尴尬蔓延开来,到让彼此都感觉到似乎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下,互相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道
“你…”
“我…。”
陈默挫败的闭上了嘴巴,除了在自己医学领域侃侃而谈,陈默大部分时候还是不善言辞的。
看着陈默以眼神示意自己先说,夏侯珏修长的手指慢慢收拢,微微透露出主人的心情不如他脸上表情所表现的那般淡然,想到那个老汉的话和近几日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夏侯珏憋了半天,却来了一句:“今夜月色极好。”
若是情商不错的姑娘,都能听出身边男子为难半天,生更半夜约你出来,说那一句“今夜月色极好”,那大抵就是在说“我喜欢你”了吧。
可惜陈默不是那种情商不错的姑娘,认真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赞同地点点头:“是不错。”
语气中肯,让人哑然——果然,学法医学的姑娘,就不能指望从这么一句婉转的话中联想到什么情情爱爱。
夏侯珏挫败了一下,心中又忍不住嗤笑了自己一番——他夏侯珏一贯我行我素,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此刻却深夜潜入心仪姑娘府中,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作那毛头小子姿态,实在和平时杀伐果决、冷酷自制的指挥使大人大相径庭!
夏侯珏突然在陈默的面前停了下来,也阻挡了陈默的步伐,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夏侯珏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陈默身上沐浴后淡淡的清香以及刚刚搁下笔的墨香,有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道:“陈默,我心悦你。”
历来有些冷酷的声音,就是此刻明明说着温情脉脉的言语,也没有太提高他的温度,只是猛然收紧的拳头还有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心跳告诉他,他在紧张!
无数次在生死中打滚的指挥使大人,此刻面对着一个弱弱小小的姑娘,却是紧张如斯。
人说柔能克刚,也不外乎如此了。
陈默的呼吸窒了一下,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又觉得无话可说。
不是不明白夏侯珏的心意,就算是傻瓜,表现的这么明显,还是能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夏侯珏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这么一句话。
深夜前来,伫立良久,说出心悦她的话,而此刻的表情像是等着陈默的宣判——接受或者拒绝。
如果夏侯珏在现代,那么他就知道,他现在这样的举动叫做表白。
在陈默眼里,夏侯珏即使喜欢一个人,也更加喜欢将对方掌控在自己手中,予取予夺,不喜欢别人对他唱反调,说到底,他要的是一个人的臣服。
他霸道惯了,也最擅长用强盗逻辑,从他第一次指着陈默对明月说“把她给我带走!”陈默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将别人想法放在眼里的人。
可是就是这么个人,现在却用着最平等不过的姿态,告诉她“我心悦你。”
这是表白,亦是等待宣判,将所有选择的权利交托给对方,用最公平的方式让对方决定,接受还是拒绝。
说不感动是假的。
这一路行来,风风雨雨,西岚医馆相护之情,东昌相救之义,点点滴滴,皆在心中。
只是,这都不是陈默去接受他的理由。
所以,陈默唯有沉默。
然,陈默更不是那种可以暧昧感情的女子,在她的世界里,非黑即白,没有可以模糊暧昧的地方。
所以,她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对你只有朋友之义,绝无半点男女之情。”
陈默的语调平平,没有半丝起伏,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让人再信服不过。
夏侯珏的那颗心一直在往下沉,心口有些发闷,就连嘴里也弥漫着一股苦味。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答案。
夏侯珏虽然不是那等轻狂高傲的人,但是却也着实卓尔不凡。尽管不容易亲近,可是只要他想,招人间就有女子趋之若鹜。
而且,他对陈默,也确实付出了真心。
他不明白,陈默为何会拒绝得如此彻底,为何半点情面都不讲。
其实他不知道,也就在刚刚一霎那,陈默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面对诸多男子的追求,陈默的态度一直是逃避,她不擅长解决这些感情问题,所以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远离他们,逃离他们,不理不睬,不去心烦,仅此而已。
却从来没有认真的去回应他们的感情。
回应并不一定是答应,而是能用正面解决的态度,去告诉他们自己的所思所想。
“夏侯珏,不想说任何抱歉的话。你人品贵重,才能出众,我若对你说抱歉之类的话,才是折辱你。你确实是一位出色的男子,可是我心中并没有想过要和你过一生一世。你若觉得可以,以后我们还是朋友,你若觉得我碍眼,自此之后,一别两宽。”
陈默说的干脆,忽略掉心中的那抹不适,继续说道。
可能陈默也没有发现,她逃避,她不想解决这个事情,其实是来源于她的自私。
她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对她无私的好,虽然她不是高情商的女子,但是她也隐隐知道,如果她去一一拒绝,那么她将失去所有的好——因为在感情的世界里,大家都是如此自私,一旦得不到,很难再去坚持付出,成为所谓的朋友。
然而此刻,她终于懂了。
甚至为她那一年逃离的的时光感到羞耻——自己内心深处居然是如此狭隘自私之人!
那些都是当世最鲜明骄傲的男子,你说你不愿,他们也绝不会死缠烂打。
因为这些人本质上都是高傲之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
仿佛经历了一次心灵的蜕变和成熟,陈默呼出了一口浊气,面庞上因为想通了这些而隐隐有些激动得涨红,如胭脂一般在白玉似的脸上晕染开来,美得让人心惊!
四周偶有蛙叫声在这寂静的夜中响起,却让人觉得四周似乎更加寂静,凉风吹来,让人身上都觉得有了一股凉意。
夏侯珏突然大笑了两声,将心中的郁结难过丢在一边,突然扛起陈默轻轻放到自己肩头,脚尖一点,就腾身跃上小院屋顶。
陈默的惊呼声被夜风吹散,安全落到屋顶后才松了一口气。
这还真是这人的一贯做事风格——动不动就喜欢把人抗在肩上跑!
夏侯珏从怀里拿出两个玉杯和一壶清酒,将一个玉杯递给陈默道:“那既然如此,今夜就陪我共饮一杯,就当为我践行!”声音爽快豪迈,仿佛刚刚那些儿女情长的苦涩早已烟消云散,不曾出现过。
陈默接过玉杯,“当”的一声玉杯相碰,两人突然相视一笑。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陈默突然觉得安心了。
同是大好年华,同是才识过人;
同是心有所托,同是世间才俊!
在这苍茫宇宙中,情爱本就小事,来便来,去便去,何至这些生生死死呼?
有大好的未来等着,更有心中抱负等着去一一实现,只要心有多宽广,这浩然世间就有多宽广!
心中郁气一去,陈默觉得这时才是前所未有的耳清目明,神清气爽。
借着酒意,陈默摇摇晃晃的在屋顶站稳,朝着将亮未亮的天空大声吼道:“i—a—!”
我是世界之王!我要去掌控我的世界!
人生须臾,和不快哉?!
望着夏侯珏渐行渐远的身影,随着日出的光芒一起隐匿掉,陈默心中默默祝愿道:
愿你以后,一别两宽,无我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