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景文忽然一阵哈哈大笑,摆手打断他的话头,径自道:“庞兄不必引见,北天山落凤大师盛名,兄弟神交已久,还是兄弟毛遂自荐的好。”说着,脚下一探,身形有如行云流水,飘前数尺,向落凤头陀躬身拱手,笑道:“大师也识得康某贱名么?”
落凤头陀见他拱手的姿态,竟然十分谦恭,纯系以晚辈之礼,谒见前辈的规矩,登时一股惶愧之情,油然而生。
连忙一按坐椅,站了起来,合十答礼道:“久仰盛名,只恨无缘识荆。”
郑景文掌沿微微一张,脸上神色忽然一变,但却隐忍住未曾询问,彼此仅只互道仰慕,余腾马异连忙添了一张木椅。
郑景文坐了下来,含笑说道:“庞兄方才所称秘密,正是兄弟师门一件隐忍多年的恨事,如今事过境迁,虽然已属陈迹,不想风波连绵,至今又起,大师父如有兴知道,兄弟当亲为大师父一述。”
落凤头陀哈哈笑道:“那敢情太好了,我和尚生平别无所好,除了喝两壶酒,便是打听武林秘辛,庄主不嫌粗俗,折节下交,咱们一面畅饮,一面谈谈,消此长夜,有何不可?”
郑景文笑道:‘久闻大师豪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回头一招,那二十名黑衣大汉转身离去,不足片刻,各捧美酒佳肴奔回,迅快无比,就在厅上摆设立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落凤头陀首先抢了一只酒坛,自顾先将自己的酒葫芦灌满,仰头畅饮了几口,抹抹嘴唇,又去桌上扯下一条鸡腿,旁若无人的大嚼起来。
郑景文举杯浅尝即止,沉吟了一下,开始说道:“这件事若要从头说来,应该从那件七彩宝衣开始,大越国君哈都木死后,子孙不肖,倾轧杀戮,国势衰微。”
“那时候,恰好中土一位高僧,云游天竺归来,途经大越国,协助皇嫡吕儿哈泰平定群雄,复统全国,吕儿哈泰登了帝位,尊奉那位高增为国师,就把那件“七彩宝衣”相赠,自此以后,宝衣起流人中土。那位高僧,武功佛法,均臻上乘,对于身外之物,原本不甚重视,返回中土以后,仅将它柬之高阁,并未留用,却不知风声怎的传了开去,以致引起许多武林人物的觊觎,纷纷图谋窃夺!‘七彩宝衣’对练武的人来说,固然是旷世难求的至宝,然而武林中人贪念虽生,慑于那高僧一身超凡人神武功,倒也没有几个敢尝试下手。”
“其中只有花月娘处心积虑,暗怀阴谋,假扮民妇,在那高僧尼中炊饭洗衣,一直隐藏了整整五个年头,有一天,乘人不备,竟下手盗了那件‘七彩宝衣’。”
落凤头陀啃着鸡腿,闻言一怔,插口道;“这倒不能不佩服那**的隐忍功夫。”
郑景文目光一闪,道;“她如只取宝衣,从此远扬,倒也罢了,可恨她竟在窃取‘七彩宝衣’的时候,又在食物中下了剧毒,一口气毒毙了十四人,然后取宝脱逃。
在她想,从此横行一下,可以再无顾忌了,但她却没料到报应分毫不爽,至宝人手,前后也不过风光了半年左右而已。”
落凤头陀被这故事引起了莫大兴趣,连酒也忘了喝,急道;“怎样报应的,你快说下去!”
郑景文神情一振,道:“那高僧有一传人,常年浪迹江湖,未在寺中,归来的时候,发现全寺十余僧众尽遭毒手,大惊之下,奔入禅房,那高僧犹未断气,但他老人家却不肯说出花月娘下毒原委,临终时只遗言两句话,说道:‘因果报应,天道不爽,由她去吧!”
不过,那一句‘由她去吧!’,无形中等于说明了花月娘下毒夺宝的秘密,那传人含泪掩埋了师父,略一察看遗物,使发现’七彩宝衣’失窃,于是仗剑重人江湖,只不过十日之中,便打听出宝衣已到了花月娘手中。
他自然不甘师门至宝落在那**之手,苦苦连蹑数月,终于在川东鄂西一片林子里,追上了花月娘,从她手中夺回了宝衣,但是,他为了格遵先师道命,只废了她一身武功,并未取他性命……”
落凤头陀恍然道:“敢情那位高僧传人,便是庄主阁下?”
郑景文轻叹,道:“事隔二十年,当时兄弟一念之仁,留她性命,不想如今倒引出一场绝大风波,洗心殿茶毒武林,连七大门派,尽都沦亡,说起来,未尝不是兄弟的过错。”
落凤头陀“咕噜”灌了一大口酒,道:“但这件宝衣,现在怎又到了庞老夫子身上?这却叫和尚难解。”
庞师爷含笑接口道:“庞某蒙庄主知遇,王屋遇仇,挪阳遭困,数度蒙庄主援手,才得化解危难,彼此倾尽相交,已非一日,那天在鄂西林中,庞某也是在场的一个,庄主废了花月娘武功,但那七彩宝衣,却由那婆娘贴身穿着,庄主不愿亲自动手,先行离去,由庞某代为取回至宝,即承庄主慨然相赠。”
落凤头陀笑骂道:“原来花月娘在林中被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竟是你这假道学的杰作?”
庞师爷大笑道:“对付那种无耻**,原是顾不得规矩的……”
落凤头陀忽然脸色一沉,道:“但你何曾料到,正因你解衣取宝,未能立即替她穿上衣服,后来引起误会,玉面郎君韩邮毁家疯癫,金刀神侯李甄缘真气被破,这后果,何等不值。”
庞师爷笑容一敛,道:“这也不能全怪庞某,谁叫他韩邮色迷心窍,被那贱人蛊惑,李甄缘更不由人分说,强欲出头,这都是他们咎由自取,焉能怪人?”
落凤头陀道:“当年恩恩怨怨,我和尚记得过问,但李甄缘有个儿子,方在武林崭露头角,若被他知道当年生父失去武功的经过,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庞师爷冷笑道:“他父亲不辨是非,失手负伤,被点破了真气,岂能怨人,他如不识进退,咱们自然也不会惧他!”
落凤头陀面色一沉,道:“庞老夫子,咱们多年交情,我和尚不能不警告你,旁的事我和尚不管,李飞鱼那孩子却跟我和尚有缘,你要是动他一根汗毛,我和尚决不跟你甘休。”
庞师爷听了一愣,半响才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跟你……有什么缘份……”
落凤头陀朗声道:“那孩子年纪虽轻,满腔侠义,舍己捐躯,毫无迟疑,你我自认正道之人,未必及得上他,所以,我和尚已将一身内力,全都转赠给他了……”
庞师爷失声道:“怎么?你竟把一甲子苦修,全部传给了他?”
落凤头陀满怀得意,便把李飞鱼堕湖,以及棠湖山传功疗毒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庞师爷听了,连连跌足道;“大师父,你错了!”
落凤头陀扬眉道:“胡说,我和尚错了什么?”
庞师爷道:“那李飞鱼得您厚赐,大难不死,反而因祸得福,但却不思报答这天高地厚的大恩,武林传言,他二次重入江湖,邂逅了洗心殿主殷无邪,被她美色所迷,投效了洗心殿,原来他仗以为恶的一身内力,竟是您老人家所赐。”
落凤头陀飞快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沉声喝道:“庞豪!你胡说!李飞鱼决不是那种人……”
庞师爷道:“大师父,这等天下人尽知的事,庞某焉能信口胡诌,您如不信,不妨自去打听一下,那李飞鱼和殷无邪联手,率领华山门下数十人,夜焚吕家堡,“摘星手”吕伟霆也死在他手中……”
落凤头陀双目一瞪,厉声道:“真有这种事?”
庞师爷道;“吕家堡距此不远,大师不信,何不亲自去问问!”
郑景文含笑缓缓说道;“大师英风浩节,早为武林楷模,兄弟素所敬仰,但人心险诈,尤其是年轻人,一时迷于美色,败节丧心,也是难免的!”
落凤头陀‘呸’地吐了他一口唾沫,叱道:“放屁!别人犹可,李飞鱼却不是那种反复无常的小人!”
那一口脓痰,迎面啐在郑景文脸上,庞师爷骇然大惊,余腾、马异等一干“西槿山庄”门下,莫不面泛怒容,个个倒退一步,手按刀柄,作势欲动。
但,郑景文却不动声色,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幅丝绢,缓缓拭去脓痰,然后微笑道:“兄弟浪迹武林,迄今薄有一点虚名,若在从前,大师如此折辱,只怕早引起兄弟的怒火了。”
落凤头陀叱道:“现在你怎的不敢动怒?”
郑景文笑道:“现在大师功力已失,形同废人,郑某胜之不武,只得罢休。”
说着,站起身来,一挥手,率领着手下昂然大步而去。
庞师爷紧跟着走到门口,忽又一顿,回头道:“咱们多年知交,庞某敢以人格保证,适才之言,绝无虚假,大师父不妨反省反省,人心难测,当年既有杜绝,如今难免没有李飞鱼……”说到这里,也扬长而去。
落凤头陀怒目独坐席前,听了这些话,心中直如刀割,庞豪提起了他二十年来藏在心底的伤心事,郑景文不屑与斗,拂袖而去,更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堪!。
他也曾咤叱风云,傲视江湖,凭一双铁掌,会过多少英雄豪杰,不想晚年之际,竟落得这般被人奚落。
坐在桌边,目注郑景文等逝去的身影,他只觉得眼中越来模糊,脸颊上,淌下两行难堪的热流……
从日落到深夜,又从深夜到黎明。
寒风穿过竹篱,吹得木扉时开时阖,“呀呀”作响,荒凉的湖岸,浪涛之声,如泣如诉……
落凤头陀宛若一尊木像,坐在席前不言不动,整整一夜,他竟然觉得这栋茅屋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敞,大得使人空虚,空敞得使人心寒。
他一再反复地自问,李飞鱼真会投放了洗心殿?吕家堡的事是真是假?诸葛瑾祖孙怎的不见了?我和尚当真成了废物?
这些苦闷而零乱的问题,潮水般在他脑海里忽隐忽视,掀腾不休。
天色乍亮的时候,当第一缕庞黄色阳光穿透竹篱,射进前厅,他蓦似从沉沉睡梦中惊醒,振臂一挥,满桌盘盏,哗啦一声尽被扫落地上。
巍颤颤站起身来,他顺手摘下肩后那只朱红酒葫芦,扬手向墙角掼了过去。
“噗”地一声,那葫芦连滚带跳,碰上墙角,又弹了回来,但区区一只红木葫芦,竟没有摔破。
落凤头陀长叹一声,心中一阵羞惭,落寞凄凉的英雄之泪,又沿着面颊簌簌而下。
数十年来,他从未落过一滴眼泪,但今夜不知怎的,一夜之间,竟连番坠泪,显得从没有过的脆弱。
是悲哀自己连一只酒葫芦也摔不破?还是感伤那多年苦修的所授匪人?
落凤头陀跨满跚步出了茅屋,抬头一望横亘在面前的浩瀚洞庭,终于为自己下了个最大的决心……先往吕家堡,再寻洗心殿。
他默默举步,默默思付:生死虽小,但我总要在临死之前,看看李飞鱼是不是真如庞豪所说……
湖滨小径,崎岖而泥泞,这条路他走过何止千百遍,记得那一天背负着奄奄一息的李飞鱼,也是循着这条小径,赶奔棠湖山的。
那时候,他怀着满腔豪义,迈步如飞,何等朗健,而现在,孤独的身影,踉跄的步子,又何等凄凉和悲哀。
行行复行行,从晨至午,才不过走了四五里,可怜他一代武林宗匠,竟走得满身大汗,气喘咻咻。
路边有间酒肆,屋角飘舞着酒帘,扑鼻尽是酒香,但他昂然不顾,疾步而过。
酒肆中忽然飞奔出三条人影,连声叫道:“和尚伯伯,和尚伯伯……”
落凤头陀闻声一惊,霍地停步回头,其中一个英壮少年已扑上前来,跪倒地上,放声大哭。
落凤头陀一把挽起那少年,颤声问;“铁柱,真的是你么?”
少年满面热泪,凄声道:“和尚伯伯,铁柱以为这一辈子再见不到您老人家,不料竟会在这儿遇见,爷爷和姐姐死得好惨,您老人家要给铁柱作主。”
落凤头陀猛然一惊,急问:“什么?你爷爷和珂儿丫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快说!快说!”
诸葛铁柱哭着道:“说来话长,请伯伯到店里小坐,铁柱再详细禀告您老人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