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历21年夏
梁国国都宣城
直通皇城大门青玄门的青雀大街上繁华依旧,茶馆酒肆、舞栈歌坊仍然是热闹非凡,靡靡之音伴随着男人的大笑和女人的嘤啼不断地往人耳朵里钻,似乎半月前的败仗并未影响人们的心情。在这一派歌舞升平之中,任谁都不会注意到街边的一个小乞丐。小乞丐身高约莫不足四尺,伛偻着背,低垂着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蜷缩在一角,许久未曾一动,行人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却无人为他驻足。半月前,邻国下唐不宣而战,侵犯鄞州,梁国虽出兵迎战却是大败而归,下唐国的军队强占鄞州并且烧杀抢掠,一时间鄞州难民纷纷逃往不同的州县避难,其中有一些就来到了帝都,想必这小乞丐也是难民之一吧。
“大敌当前,国人却是这般作态,着实让人心寒啊。”一个车夫模样的中年男子由衷的发出一声喟叹,眼里尽是失望之意。
“兀自哀叹,百无一用走吧”,车夫背后的青布车棚中,一个年迈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是,夫子”,车夫答应一声,随手扬起皮鞭,正待落下时,不远处一阵嘈杂传来。
“哈哈哈哈,今儿个爷高兴,能听宫姑娘一曲,不枉费我投掷千金啊!来人啊,把酒菜都拿出来,赏给这些乞丐!”只见一个衣着华贵、满面油光、大腹便便的男子站在凤倚阁门前大声的命令着,不一会,一众小厮纷纷端着各式酒菜出来,这一来可吸引了不少的难民前来食。
“扔!”大腹男子一声令下,小厮们将手中伙食抛向空中,众多的难民一哄而上,狼吞虎咽者有之;争抢打斗者有之,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恰恰在这时,蜷缩在街角的小乞丐动了,他慢慢地扶着墙站立起来,缓了缓劲儿之后,颤颤巍巍的迈出腿,可走的却是与凤倚阁相反的方向,似乎对那免费的酒食无动于衷。
就在小乞丐慢慢走过那辆青布外披的四轮马车时,一个声音传了出来“你难道不饿么?”小乞丐艰难的抬头看向车夫,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亦或是饿得太久已然出现幻听了?直到车夫传来热切的微笑和满怀期待的眼神时,小乞丐才勉强的说了一句“宁饿死,不吃嗟来食”,说罢转头欲走。
“好个‘不吃嗟来食’!小兄弟,多大了?”
“总角”
“为何流落街头?”
“我没有爹娘,本就是孤儿”言语虽然依旧是有气无力,可说出这句话时,分明看见了眼角的泪。
“既如此,可愿跟随老夫学习技艺,不丢气节,也不至于忍饥挨饿”。
小乞丐这时方抬起头,肮脏的面部依然难掩眼里的那份不信,他不信在这乱世还能有人在乎他一个乞丐的死活。
小乞丐许久未回应,车内人又催促了一声“如何,不愿意?”
“我本就无家可归”小乞丐仰起头,一改病怏怏的模样,大声地说了一句“愿意”!
“好,有志气!上车”
短暂犹豫之后,小乞丐还是爬上了那架青布马车。
“走”
只听噼啪一声鞭响,马车缓缓调头,渐渐远离了闹哄哄的街市。
马车粼粼的驶过由青条石铺就的青雀大街,直奔宣城的出城正门——紫阳门而去。作为都城,宣城的城防向来严格,可奇怪的是当马车驶过紫阳门的时候,守城卫兵却无人上来盘查,反而恭敬的让开一条路。这一幕,过往的行人不曾注意,车上的小乞丐也全然不知,他的一腔心思都放在了车内正中端坐着的这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身上。自从他上车以来,老者就未曾发过一言一语,兀自闭目养神,神情自若。面对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头,小乞丐有迷惑;对于未知的前方,小乞丐有期待,唯独没有的就是害怕,他知道对他这样的一个乞丐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自己目前能做的就是被动得去触摸那未知的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开始颠簸了,“也许是离开了官道,走上土路了”,小乞丐心里想着,他很想伸手去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究竟是怎样的景色了,可是,在这逼仄的空间内又不敢去做,只能忍着,只能盼着车子快点停下来。也许是他的期盼起了作用,很快马车就停了下来。
“到了,下车吧”,老者轻轻一句。
还没等小乞丐回答,马车正面的帘幕就被掀开了,车夫已然站在马车旁恭敬得伸手去扶了。老者搭着车夫的手臂,一个小跳就稳稳地站住了,“没想到这老者这个年纪,身手却是不错”,小乞丐也没多想,跟着也跳下了车,一抬头,所见景色已然和宣城截然不同了:他们身处在山中,四周均是郁郁葱葱的翠竹环绕,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脚下是一条窄窄的青石路,宽度刚好能容下那一辆马车;面前豁然开朗,七级台阶之上耸立着一对绛红色大门,大门上安有一对金色门环,门环已经隐隐有些铜绿了,想必是有些年头了,一面石质匾额上书“青山书院”四个苍劲有力的隶书,除此之外再无修饰,唯余两边目力所及无尽头的青砖墙。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这座庄园显得格外宁静。
也就在这时,小乞丐才认真的开始打量这两人:白发老者真是须发皆白,额头已是颇多皱纹,然而老者的眼神却是格外有神,一点也不似老人,搭配一袭白色长衫,显得精神矍铄,别有一番仙人的味道;再看那车夫,约莫四十的年纪,一张标正的脸,非常普通的五官,唯有下巴那一撮小胡子有些味道,一身粗布短打的造型,卷起的衣袖露出一截粗壮有力的手臂,一派庄稼汉的模样。
“认识这四个字么?”白发老者突然发问。
想必是问自己,小乞丐抬头看向老者摇摇头。
“无妨,日后会识得衡三,去敲门吧”。
“是,夫子。”车夫立即几步跨上阶梯,抬手用力的敲敲了门环,不多久,门吱呀的一声开了,两个束发年纪的少年快步跑出来,两人均用黑色发带束着头发,身着白色内亵,外面套着黑色长衫,腰间扣着黑色布带,布带正中搭扣着一枚圆形青色玉板,中间书写“青山”二字。
“夫子回来了”,两位少年双手抱拳深深一躬,甚为尊敬。
“起风了,外面冷,快进书院吧”,面对这两位少年,老者露出了难得关爱之意。一行人迈步向书院内走去,小乞丐也是不明所以地跟着。
跨过大门,小乞丐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他的正前方是一个硕大月牙形的湖泊,湖泊中遍植荷花,有的已然迎夏盛放、有的饱含花苞傲然而立;从月牙湖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由一座木桥连着,而这木桥竟是循着的湖泊的弧度,拐了九拐。远处的建筑隐隐约约大多被植株遮挡,望不到边也看不透彻,谁曾想,这青山书院竟是这般大。看着小乞丐微微张开的嘴,难掩的惊讶表情,衡三笑笑说道:“面前这月牙湖名为揽月,其上的桥叫做九曲、亭子名为落雨,这只是我们青山书院的一小部分呢,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见识全貌的。”
“衡三,带他先去沐浴更衣,然后让所有人来尚德堂”
“是,夫子,你跟我来吧”,衡三拍拍了小乞丐的肩膀,然后率先迈步走向了庄园的东南方向,渐渐远离了九曲桥,而老者和两位少年则上了九曲桥也是渐渐走远,小乞丐一个机灵紧紧跟上衡三。他们两人顺着花径一路前行,入眼的都是些茂盛的植株。“咦?”小乞丐突然发现在前方一株参天大树的背后立着一个高台,这高台全部由木头制成,高出青砖墙有丈许,恰好和那株大树一般高,台底悬空,全由四根碗口粗细的木头支撑,直到接近树冠处才有一个小小的棚,四面全被遮住,看不真切。
“衡三叔,那个高台是做什么的?”
“你小子学得倒是挺快的,园子里的人都这么叫我,你以后也就继续这么叫我吧。至于那个台子么,是用来防御的。”
本以为衡三还会继续解释,没想到他就此打住了,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了,小乞丐也只好收起好奇心急忙跟着。继续走了大概一刻钟后,在绿色掩映下的窄窄花径突然豁然开朗了,面前是一块四方形平地,两座石质的矮灯柱分列左右,在平地中央一座两层的小楼,小楼四四方方,整体青色覆盖,灰色的砖瓦整齐紧密的排列,四个飞檐毫无装饰,似乎也根本没人在里面,要不是周围毫无遮挡,任谁也不会注意。
“这是素心楼,外表虽然朴实无华,可是里面确实别有洞天哦”,衡三似乎是看出了小乞丐的疑惑,“跟我进去吧”。
踏过三层台阶,轻轻推开木质的纱门,立刻有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小乞丐立时觉得有些热了,再往里走几步,发现楼内有一圆一方两个坑,两者之间有一扇门帘隔开,里面正在噗噗的往外冒着热气,离小乞丐近的是这个方形的坑。
“这是天然温泉池,泉水一年四季不会间断,水温会根据季节应时而变,如今已是初夏,泉水温度却是正正好,能很好的解乏,这温泉池还不是随意都能想来泡就能泡的呢。你换洗的衣服都放在池子旁边的石凳上了,试一试吧,来了我们书院就不能再这么邋里邋遢的了”,衡三笑着对小乞丐说。
小乞丐已经记不得上次洗澡时什么时候了,蹲下来用手去试试水温的时候也是惊了,水面倒映的人实在是太脏了,都快看不出五官了。毫不犹豫,小乞丐快速的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池子,溅了一池水花。
“哈哈,这么猴急,你洗好了就叫我,我就在外面等着”,说罢衡三就离开了,顺手放下了池边的帘子,立时只剩小乞丐一个人了。他慢慢地将身体靠在池边,渐渐的放松下来,水温真的刚刚好,一点都不觉得热。“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只好把握好现在”,他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夕阳的余晖已经撒满了天际,整个青山书院都被这一抹残红笼罩了,像是在预示着这个国家的命运。
“我洗好了”
衡三一回头看见的是一个身着白色内衣、外罩青色长衫、高高地束着发髻,唇红齿白、五官端正的少年。衡三也是一愣,继而笑笑,“没想到小乞丐竟然是这么一个标志的少年”。
小乞丐像是有些害羞,微微的低了低头。
“好了,我们走吧,夫子他们还在等着呢”。衡三说罢,用手指了指东北的方向,小乞丐顺着他的手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可惜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完全不知道那个“尚德堂”究竟会是怎样一个地方,自己究竟是哪里被那老者看上,未来又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