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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静静的,恍若一潭幽寂池藻,阳光细碎的影子落在锦缎上,泛出交错恍然的光,容萧张了张口,发现嗓子竟异样发紧,端起手边茶盏徐徐喝了一口,才轻声道:“这些事,孝诚仁皇后与先帝,都知道么?”
“皇上怕主子伤心劳神,不让老奴说,直到过世,主子都以为如皇上幼时所说,那些黄蜡是先帝赏的。其实先帝何曾看过这个儿子一眼,十几年来只有一次赏赐,可那次赏赐,真不如没有的好。”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郭嬷嬷目光落在殿中香炉的袅袅青烟上,低声道,“那天的情景,老奴到现在都记得极真切,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先帝一时兴起,到上书房考校众皇子功课,三皇子、五皇子、皇上、九皇子都在,排成一溜站在先帝跟前,一个一个的问。老奴是下人,不能进去,只能站在门窗面偷着瞥眼看,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能瞧见皇上身侧的小拳头都捏起来了,想必是极紧张,皇上那时九岁,心里还是有孺慕之情的,他一直盼着父皇的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每天都极认真的准备着功课,就是想着在父皇考校功课时能一展头角。先帝问皇上什么,老奴已经忘了,只记得皇上回答的声音却很响亮,每一个字都像雀跃着似的,但先帝的回答却很短,只有‘尚可’两个字。领赏的时候,三皇子得了株珊瑚从,叫了两个奴才才搬走;五皇子得了尊玉面观音。虽不如三皇子的珊瑚名贵,但寓意极好;便是最小的九皇子,也得了把削铁如泥的小马刀,金壳外面镶着许多宝石,一点都不比两个哥哥差。”
听郭嬷嬷有意避过皇上不提,容萧便心知结果了,但却因这心知而生出一分悲悯来,忍不住问道:“先帝是不是什么也没给皇上?”
郭嬷嬷脸上的怜惜仿佛从十几年前而来。埋着道不尽的怅然,她摇摇头,轻声道:“给了,先帝看到旁边桌上有一盘糯米糕,随手赏给了皇上。”郭嬷嬷注视容萧愕然的神情良久,才静静开口,“那盘糯米糕。是三皇子午休时内监带来的,三皇子不爱吃,便扔在了那里。可老奴却看到皇上顺从跪下,口口声声的谢恩,抬头还是一个笑脸,说‘儿臣很喜欢。’”
手中的茶盏渐凉,容萧只觉得心尖上被什么狠狠抓了一把。绵延的酸麻即刻顺着经脉冲到头顶,撞得鼻腔与喉头尽是微酸。她想起,那次在冷宫中,皇帝眉宇间冷冽的霜雪,与血丝遍布的双目。她总认为自己是悲惨的,是应该去怨怼的,却殊不知,他比她有更多理由去怨恨。
“九岁以前,皇上有时会问老奴‘嬷嬷,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可那次以后,他再也没问过。”郭嬷嬷说到这里,慢慢起身跪到地上。
“嬷嬷,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我受不起。”顾不得睫羽上微潮的泪意,容萧忙起身扶她。
“娘娘,便不是今日。老奴也早想说了,您就让奴婢跪着吧。”郭嬷嬷的脸上拢着一层疲倦,看着容萧缓缓道,“娘娘。老奴与您说这么多,不是求别的,只求您能留在皇上身边,一直陪着他。哪怕您没有几分真心,哪怕您只是逢场作戏,但也请长久的留在他左右。皇上心里有您,老奴看得出来,为着这一点点真心和老奴的私情,求您别让皇上成为孤家寡人。”
容萧眼中一酸,莹结于眼眶的泪终于温温而落,伴君如伴虎,她能接纳他的恩宠,却并不代表可以不离不弃的陪伴,她一向重诺,所以才不敢轻易许下。况且,这个承诺一许便是一辈子,她是真的害怕,怕那刚刚萌发的真情就此夭折,也怕与年轻的帝王再次冷眉相对。容萧清楚的明白,此刻一时的悲悯,并不是爱情。
她以为自己已经学会在情爱中逢场作戏,却没想到,面对眼前郭嬷嬷恳切的眼神,张口又张口,始终说不出应允的话。
容萧轻叹一声,似是无限酸涩尽数凝结在小小的尾音中,她转身拿起绣榻上的银针,淡淡笑道:“嬷嬷,这点地方我总绣不好,您来看看。”
这是贵妃在给自己台阶下了。
“娘娘在此处换一种针法便好了。”郭嬷嬷嘴角拢起微微苦笑,匍匐起身,凑前细细看着绣榻上的鸳鸟,仿若方才的事不曾发生。
二人正一针一线无声绣着,便见锦宜端着两盅青花瓷盏掀帘子进来,笑着福身道:“天愈发凉了,奴婢让小厨房做了点杏仁奶羹,趁着热乎,娘娘与嬷嬷进些。”
看一眼菱格子上微微鼓起的窗纱,容萧放下手中针线,问道:“外面起风了?”
“是,这时节的天,便跟孩儿脸似的,说变就变。”等着鱼贯入内的宫人服侍二人净手,锦宜才将杏仁奶羹放到紫檀小桌上,笑道,“娘娘尝尝,看合不合口。”
“嬷嬷也用罢。”容萧淡淡一笑,自己也端起一盏,掀开红顶小盖,里面的奶羹如羊脂一洗,腾腾冒着奶香滑腻的热气。
“呕。”
“娘娘,您怎么了?”郭嬷嬷离容萧最近,见她忽然干呕,忙伸手来扶,却不察打翻了手边奶羹。
奶脂的气息在殿中更浓,容萧顾不得说话,连着呕了两声,才喘着气道:“锦宜,把窗子撤开些。”说完,便软软靠在椅背上,“这奶羹腥味忒重,撤了吧。”
锦宜见容萧脸色煞白,吓得不轻,一面为容萧斟水,一面担心道:“娘娘这几日一直头晕,睡得也不如往日沉稳,昨个儿晚膳进得也不多,不若传太医来看看。”
清新的桑菊茶入口,容萧才觉得略微好些,无力道:“不用了,太医院的药天天喝,也起效不少。”
郭嬷嬷听着二人对话,不自禁道:“娘娘这样该不会是有喜了吧?”她紧接着问道,“娘娘最近月事可准?”
容萧怔了一怔,“我的月事,有时也不准的。”
“这就不离十了。”郭嬷嬷长舒一口气,脸上已带了欢喜神色,忙吩咐锦宜道,“快去,传太医给娘娘瞧瞧。”
“哎!”听郭嬷嬷这样说,锦宜也喜悦起来,忙不迭跑出去请太医。
锦宜脚程极快,不过盏茶功夫,便将太医院的王太医请来,一同进来的,还有流光,同样是一脸喜色。
二人扶容萧在软榻坐下,王太医才躬身,跪在地上隔着帕子为容萧请脉,流光在一旁紧张得不行,不住道:“王太医,我们主子脉象弱,您可瞧仔细了。”
“姑娘放心。”王太医点点头,将手搭在容萧手腕上,细细摸了半晌,才忽然含笑道,“恭喜娘娘,娘娘已有孕近两月了。”
倏然一道闪电劈入头顶,只觉得眼前都是来来回回的白芒。不由自主抚上平坦的小腹,容萧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当当真?你再诊诊。”
王太医微微一笑,复搭上两指,须臾笑道:“胎儿不满两月,脉象还不是很清楚。但臣从医数十年,绝不会弄错。”
容萧一瞬间脑中全是混沌,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好似在瑟瑟寒风中走了许久,忽然得以与另一个生命相互依偎的狂喜;又好似从不真实的云端落到地面,恍惚生出一丝归属与责任感。
她有孩子了,她竟然有孩子了。
从此以后,便有一个生命,与她血脉相连,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谁也不能分开。
原本波澜不起的眸中渐渐有光彩溢出,仿若埋于尘砂的宝珠终于擦拭一新。她微微弯起嘴角,似悲似喜的笑着,眼眶下盈出澹澹泪光。
“阿弥陀佛,上天保佑!”郭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声佛,一双眉眼弯成了月牙,她轻击两掌,高声笑着对外头宫人吩咐,“快,快去传给皇上太后。”
“咱们娘娘欢喜得都说不出话来了。”锦宜忙找了百子锦缎,当场给太医包了金银裸子做彩头,笑道,“这做彩头的锦帕,奴婢一早就绣好了,便等着娘娘这一天呢。”
“娘娘,这么久,总算苦尽甘来了。”流光脸上带着笑,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姑娘高兴过头了,这是大喜,可不能掉泪。”郭嬷嬷笑着嗔了一句,轻手轻脚的扶着容萧道,“娘娘如今身孕不到两月,正是不稳的时候,可不能在外殿坐着,回头受风怎么好。来,你们随我将娘娘扶到内殿去。”
几人刚将容萧扶至内殿安顿妥当,便听门外通传,皇上到了。
不等殿中人等反映,齐衍已经大步跨了进来,他头上还束着高高的金玉冠,可见是从前头赶过来的。阳光自殿外照在他的身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见皇上自进来便木着脸,容萧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下意识墩身见礼:“臣妾参见皇上,给皇上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