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坏了,一回来就病倒了。”
纵使过了多年,回忆起那座阴湿的刑房,满地或新鲜或干涸的血迹,还有不停在耳畔回荡的哀嚎,薛晓云的眼里还是隐约透出害怕的情绪。
那个时候,他不过十六岁,被李承延无边宠爱着,根本不识愁苦滋味。更何曾见过那般触目惊心的场景。他甚至不愿留在宫里,执意回了薛府修养。
这一病,卧床数日,想得就有些深了。
“我快好的时候,他……来看我了。”
薛晓云抬眼看下李承延的脸色,在提到“他”的时候,李承延的身/体微微一震,旋即又故作不在意地挺直了腰板。
“下人来通传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薛晓云弯起嘴角,泄露一痕浅淡笑意,
“他是太后亲自为你选中的皇后,竟会屈尊纡贵来看我……”
一定是来耀武扬威的吧。
他恐惧又屈/辱地躺在床上,直觉应该把苏鸿睿拒之门外,可碍着苏家的权势,他不敢。
却也不想在苏鸿睿面前落了面子。
于是他选了一件纹饰最繁复华丽的衣裳,挺起胸膛去见他。
一到前厅,薛晓云就傻眼了。
苏鸿睿还是穿着素净的衣衫,静静地坐在桌前喝茶,手边甚至放了来探病的礼物,低敛的眉眼看来淡定安然。
一见他出来,苏鸿睿先是愣了下,随后站起身,朝他笑道,
“薛公子,苏某冒昧来扰,还请见谅。”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苏鸿睿的声音,温柔低沉,如一只宽厚的手掌熨帖人心。又如一根柔软的针,轻易就戳破了他的虚张声势。
“我一下便对他心生好感。”
薛晓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他是一个谦和温暖的人,他还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忙劝说太后,同意我们的事。”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在见过他之后,就……跳崖了呢?”
薛晓云忆及此处时,李承延的脸色早就变了。他按住心跳不断加快的胸口,微拱起后背,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可还是强撑着问。
“因为……我害怕……”
薛晓云缓缓闭上眼,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的心魔,他终于有勇气面对了。
“你害怕?”李承延艰难地重复道。
薛晓云点点头,声音有些不稳地道,
“那个时候你刚刚继位,外有西夷虎视眈眈,内有三皇子坐等反扑,而你和太后什么倚仗都没有,一旦他们成功,那我……就真会如刑房那些人一样,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我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结局,甚至连想一想,都会觉得害怕……”
那个胆小怯懦的自己,是薛晓云最不堪回首的。他低垂下脑袋,不想让李承延看见他满脸的愧疚。
李承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了那么多种可能性,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薛晓云会主动放弃他。
“而且……太后她选错了人。”
薛晓云接着道,“如果苏鸿睿飞扬跋扈,咄咄逼人,定要与我争抢你,我可能会因为不服气,而坚持不让。”
“可是……他那样好,不仅没有看不起我,还要帮我……”
“他走后,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也许太后是对的,我除了拖累你,于你根本毫无助益。而苏鸿睿是最适合你的,他是苏简之子,又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一定会为你守住江山。”
“所以你决定离开我?”李承延茫然地看着他,心里有块地方泛起苦涩的疼痛。那苦涩滋味,如平静湖面落下的暴雨,生生在心底砸出一圈圈涤荡起伏的涟漪。他紧紧揪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
“是……我唯一能的想到的办法,便是离开你。”
薛晓云担忧地看着他,想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实话。
“那时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你是真心待我,以你对我的喜爱,断不会放任我离开的。所以我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一个自以为绝妙无比的脱身之法。”
“我想,如果我‘不在’了,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太后不用再烦心怎么处置我,你也不会派人四处寻我,而他,亦可以顺理成章地做你的皇后……”
躲开李承延难以揣测的深沉目光,薛晓云有些底气不足地解释。
他自己也懂的,不管多么绝妙的办法,看来多么为李承延着想,实际上,不过是他为了自保的权宜之计罢了。
他早就明白自己错了,所以这么多年来,心里的愧疚一点点积压,最后终于到了郁结难纾的地步。
“承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薛晓云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错了便是错了,纵使他把自己说得再用心良苦,煎熬困顿,也摆脱不了他因为恐惧而丢下李承延自私逃走的事实。
他今日来这里,是为了告诉李承延真相,更是为了求得他的原谅。
“晓云……”
一直沉默的李承延终于在薛晓云小心又期待的目光中开口了。他隔着木桌,深深看了薛晓云一眼,才哑声道,
“你走吧……”
“承延?”薛晓云不解地看着他。
李承延将脸埋进手心里,抬起另一只手,虚弱地挥几下,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薛晓云道,
“你出去吧!”
薛晓云愣了一下,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带着一脸的尴尬离开了。
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只剩下李承延一个人。
他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僵硬地坐在桌前,如凝固的雕塑一般。唯有断续的抽泣声,不停地从他紧捂双眼的指缝间泄露,渐渐地充斥满整个房间。
“鸿睿……鸿睿……”
争先恐后涌出眼眶的泪水划过脸颊,一点点渗进嘴里,尝到那苦涩滚烫的滋味,李承延缓缓抬起头,对着虚空怅然一笑,忽而眉心紧皱,哇地呕出一滩血来。
“陛下、陛下!快来人呐!陛下……陛……”
混沌之际,元喜惊慌失措地尖叫伴随混乱的脚步声传来,李承延捂住痛得快要炸裂的心口蜷缩在地上,除了冷,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李承延的病,更重了。
他呕血昏迷了整整三日才醒来,却始终不愿见任何人,甚至连之前勉强进服的汤药也不肯再喝。本来就瘦削的脸颊,不过几日,便飞快的凹陷下去,混着惨白的颜色,晃眼望去,竟有几分阴冷渗人。
更令人害怕的是,他已经有些不清醒了。
有时好好躺着,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命人去将皇后找来。
伺候他的宫女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边哭边答道,
“回陛下,您……并未册封皇后,陛下要宣哪位娘娘,还请陛下明示!”
李承延一听,瞬间暴怒,抓起手边的玉枕就朝那伏跪在地的少女扔去,
“混账!朕怎么会没有皇后!朕要见鸿睿,你赶快去把他找来!”
话音刚落地,净透无瑕的和田玉枕便滚落至宫女身边。所幸李承延病体虚弱,失了准头,落在地上的玉枕没砸到人,也没碎,只是裂了几道狰狞的口子。
那宫女被李承延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磕头,连话都不敢回了。
“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朕不是让你去找鸿睿吗?”
李承延将床上的被子枕头一股脑丢到地上,只穿一件中衣躺在床上撒气。
外间的宫人悄悄掀了帘子偷瞧,觉得那额头都磕出血来的少女着实有些可怜,便偷偷下去寻了元喜过来。
李承延现在这个样子,也只有元喜敢劝上两句了。
元喜进来的时候,手里牵了个孩子。那孩子约摸八岁的样子,比同龄人相比,已经算长得高的,修眉俊目间还依稀有点李承延的影子。
“陛下,太子来侍疾。”
元喜走到床前跪下,低头间朝那名宫女使了下颜色,那宫女如蒙大赦,屏着呼吸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元喜,你来的正好。”
李承延端坐在床上,满腔怒火因为元喜的到来而降了几分,他指着方才那名宫女离去的方向,忿忿道,
“你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都给朕找些什么人来伺候?一个比一个蠢笨,连个人都请不来!你去!马上去给朕把皇后请来!”
元喜听了,也忙不迭地下跪磕头,
“陛下,您怕是记岔了,现在后宫之中,您只封了一位贵妃,并未册立皇后。”
“胡说!”
李承延一把掀开元喜重新给他盖上的被子,拍着床骂道,
“一个二个都当朕病糊涂了不成?朕亲自迎娶的皇后,怎么会好端端就不见了?鸿睿明明昨日就班师回朝了,怎么会请不来!”
“陛下,您说的……可是苏将军?”
元喜慢慢抬起头,语气有些微妙。
李承延没有搭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捂着额头,扯开嘴角笑道,
“朕当真记岔了,鸿睿他昨日才差人从边境递回消息,朕却以为是他回来了……”
“陛下……您忘了吗?”
元喜关切的眼神里覆上一层惊恐,他捏着衣摆,颤巍巍地开口道,
“苏将军他……并没有去边境,也没有差人递回消息,他早就已经……”
他早就已经死了,你忘了吗?
元喜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就在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李承延猛地打断他,将目光落在跪在元喜身边的孩子身上,问道,
“这是谁?”
小孩随即支起身/子,仰着头望向李承延,委屈地叫道,
“父皇,是儿臣。”
李承延露出少有的慈爱神色,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
“你来做什么?”
小孩也朝他一笑,有板有眼地答道,
“回禀父皇,儿臣特来侍疾。”
李承延又摸摸他稚嫩的脸,若有所思地定定看了一会儿,哑声道,
“若是他还在……恐怕孩子也这般大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这么久,真是对不起各位tat最近在忙论文,没什么精力码字,还有一点点卡文,所以停更了。氮素!大家放心,这篇文绝对不会是坑!请相信窝!(看窝正直的眼神(⊙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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