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比之日烈阳当空,无风无云,天蓝得犹如一整块毫无瑕疵的宝石,幽深而辽阔。
三年一度的小比设在群玉山的一处山峰之上,山峰被巨剑削平一般,平整如砥,约有百丈方圆,一早便搭起了比试擂台,一丈高,三丈见方,青石垒成,无遮无挡。
擂台一共九座,做九宫排列,一个个青石台有如棋盘般规整。擂台群的正对面是一座三丈高的观景台,上设七座以毫无瑕疵的白云石制成的坐榻,线条流畅,宝光莹然,这些坐榻是为极天宗七名元婴道尊所设,届时元婴道尊和金丹真人们都会莅临。
小比将持续九天,前三天是内门弟子选拔,后六天是内外门所有练气弟子的比试,于那些内门弟子来说,小比不过是验证自己的实力,顺带赢些彩头,但对于外门弟子则是跻身内门的天梯。
虽然前三天只是三十六名待选弟子的斗法,却仍然有许多人前来观看。这日一早三十六名弟子便在擂台前集合,许多人紧张得面目煞白,一张张小脸都绷得紧紧的,更不交头接耳——也许那和你说话之人下一刻会成为你的对手。
高微随众站队,她仰头看向观景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金丹以上才有资格上观景台,而地位越高的人来得越晚,只怕要到最后一刻才能见到宗门的各位元婴道尊。
盛夏早晨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等待许久的弟子们已额头见汗,周围慢慢也聚拢来许多人,大多是内门练气弟子和筑基修士,而比试要等观景台上道尊到齐了才能开始。
高微抹了一把汗,突然腰眼被旁边的人戳了一下,她侧头去看,虽然依旧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但那高傲中带着一丝关怀的眼神却不会有别人,朱玖对她做了个“一定会赢”口型,女孩回以咧嘴一笑,焦虑与紧张之情似乎也在这相视一笑中被冲淡了几分。
一定会赢。女孩再度抬头看向天空,片刻前碧蓝如洗的天际飞来十几道耀眼的虹光,虹光从远处划破苍穹,骤然落到观景台上,弟子们齐齐看去,只见那原本空荡荡的高台上多了十几个人。
那些人有男有女,形貌各异,神情也不一,有的微笑着与旁人低语寒暄,有的则面色冷淡负手而立。他们站在观景台稍微靠后的位置,想必是前来观看小比的金丹真人。
金丹真人都来了,元婴道尊还会远么?没过多久,天边再次闪现虹光,这次的虹光更为耀目,几道虹光缓缓飞来,几乎要盖过骄阳的光辉。虹光飞至山峰上方,略一停留,便在众弟子整齐的躬身行礼中落到观景台上。
“极天宗弟子,见过列位元婴道尊!”
这是弟子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崇拜,在练气弟子眼里元婴道尊们都是只能仰望的人物,能进内门则筑基有望,而金丹和元婴则是他们如今无法企及的存在。
“众弟子请起。今日为内门弟子选拔小比,本宗以修为论高下,各位弟子无论是否被选入内门,即已入我宗门,务必笃行精进,不放逸自流,庶几可为我极天宗栋梁之才。”
说话的是正中而立的一名男子,他羽衣高冠,面白如玉,长须垂胸,狭长的凤目湛然若神,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弟子,所有人顿时都有一种被掌教道尊特加青眼的感觉,心中原本的紧张之情瞬间化做振奋激昂。
朱玖看向观景台,七席坐榻上只有五位道尊就坐,她目光中闪过一丝失落,景云道尊向来喜欢出外游历,想必他此时并不在极天岭内。
宗门内向来不讲求虚礼,掌教道尊寥寥几句过后,便有执事金丹真人来安排今日的小比事宜。
三十六名弟子依次走上前去,在金丹真人的注目下,从一只青玉函中抽出一枚三寸长的白玉签,白玉签以朱砂写就数字,抽到同样数字的玉签之人,便会是自己的对手。
前面那名弟子的白衣上有一圈汗渍,高微盯着那圈汗渍不断扩大,背心也凉飕飕的,不用摸便知道自己也是汗流浃背。那人走上前去,伸手到青玉函中抽出一支玉签,看了眼上面的数字便让到一边。
高微深吸一口气,提脚迈步时只觉走在棉花堆上,到青玉函的那段路不过七步,须臾便走完了,她站在玉函前,目光在其上写意雕绘的云纹上停留了一瞬,便伸出手,在玉函中摸索起来。
她抽签的顺序靠后,玉函中已没有几根签了,女孩的手在那寥寥落落的玉签上拨了拨,下定决心似的猛然一掣,白玉签光滑而坚硬,女孩的手指一个个滑开,一点一点露出上面殷红如血的字迹。
看罢,高微侧身一步,将位置让给下一名抽签的弟子。
八。四平八稳的数字,饶是高微从不信卜巫数谶,这个数字还是让她提起的心荡悠悠的归了位。白玉签被她紧紧握在手心,玉质冰冷坚硬,一丝一丝的凉气从手心透到心底,女孩的焦躁在不知不觉中平复。
“第八签!位列艮宫。”
高微抬起头,阳光耀目,她回头在人群中找到了朱玖和方暄,向他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接着便握着白玉签,走向擂台群,在左下的艮八方位站定,护擂筑基师叔验过玉牌,便让她等在台下,以候夔鼓开场。
犹如雷霆般的夔鼓声陡然响起,夔兽之皮为鼓面,雷兽之骨为鼓杵,二者相击,沉闷的鼓声不仅声闻百里,在场弟子的心跳也随着鼓声跌宕不休而起伏着,恍若在面前展开了一幅上古蛮荒之时,万兽于荒原奔腾,烟尘上冲云霄,沥血厮杀不休的画面。
鼓声似乎持续了很久,实际只敲了三下,当鼓声落定时,等待斗法的弟子们已热血沸腾,体内充满了斗志。
一丈高的擂台,青石垒成,光滑全无落脚之地,若是一年前的高微是怎么也爬不上去的。女孩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青石壁,刚生出世事全非之叹,便将那点感触抛在脑后。
她略一提丹田真气,双足发力轻轻一蹬,腾空跃上擂台,落地时身轻如燕,点尘不惊。
高微抬头看向对手,四道目光碰撞到一起,在三丈见方的擂台上激起了一丝杀气。
好巧呀!虽然记不住任何一个人的脸,但高微一眼便从对方的身形体态认了出来——
张之越,高微第一次实战斗法的对手。
少年也看着这瘦小的女孩,心中生出一丝警兆,经过半年的实战斗法,他早就收起了世家弟子妄自尊大的心态,何况这位看起来瘦瘦小小不起眼的师妹,在第一次斗法便让他栽了好大一个跟头。
“叮”的一声清扬的玉磬轻击。
艮宫和其他八宫擂台上的弟子同时执手躬身,向自己的对手行平辈斗法之礼。
“高师妹,又见面了,请赐教。”少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振奋和几分暗流涌动,对方喜欢一上来便偷袭,故此他施礼时也全身绷紧。
高微眨眨眼,自从脸盲后,她更能辨识旁人的声音和身形的细微变化之处,张之越话语里的暗流她自然有所察觉,于是只微笑行礼道:“张师兄,幸会!”
她并无偷袭的念头——众目睽睽之下,偷袭什么的实在太跌价了,这种事只适合在暗地里做。
此次斗法事关能否选入内门,张之越自然不会讲什么客气,一抬手便是藤缠术,木灵气在半空中化作数道青藤,呼啸着从上中下三路向高微扑去。
眼看藤蔓就要缠住女孩的手脚,她却轻轻侧身,再简简单单的退步抽身,提手握剑,唰的一下斩断了那几道藤蔓。
张之越本来没想着一击建功,一击不中接着便放出后手,擂台上顿时飞沙一片,他一边结手印,一边借沙尘掩住了身形,缚灵于剑在瞬息中完成,在黄沙席卷的擂台上,他的双眼紧紧的盯着一点极为微小的绿色。
藤缠叶附,方才那些来势汹汹的藤蔓不过是虚晃一枪,戏肉则在一片不起眼的绿叶上,那片叶子借着眼花缭乱的攻击,悄悄从后方附在高微的衣角上,这才是张之越的后招。
擂台上黄沙飞舞,张之越握剑在手,沉着的盯着那点不断跳动的绿叶,他催动灵气,又再度结印施法,擂台上顿时冒出无数尖利的土石长刺,那点绿色在层层涌出的长刺间上下翻越,左右闪躲,慢慢向黄沙中隐匿的少年靠近。
来了!张之越紧握短剑,黄色的土灵气在剑身上闪现,他屏住呼吸,看着那点绿色在地刺间跳动闪避,一点一点逼近。
当那个白色的人形隐约浮现在黄沙中时,张之越举剑过顶,突然如火山迸发般向上高高跃起,剑势如山崩地裂,向对手劈下。
崩山击!
上次失手了,这次怎么也不能——张之越正暗暗咬牙,却觉剑锋所向之处竟虚无依托——这不对!
他虽然发现不对劲,但这一剑蓄势已久,竟不能收放随心,剑势下击,那个白色的人形随即如烟雾般破碎消散,崩山击竟然再次击空了!
张之越一招落空,心中一阵迷惑,接着一片绿叶晃晃悠悠的从半空飘下,落到他的短剑上。他不由得一咬牙,又被这小丫头耍了。
突然一阵水汽弥漫在擂台上,水流如瀑骤然落下,须臾间飞舞的黄沙如融雪般消弭。张之越这才发现他身在擂台正中,水流如涌泉,从四面八方向他冲击而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水流!这是什么术法?
张之越惊愕中忙施土盾护身,但水流冲力极大,一会儿便将他的土盾化成泥沙流走。
借着水流隐匿,女孩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背后,龇牙轻轻一笑,白生生的牙齿反射着水光。她举起短剑,看准少年的后脑,剑柄重重击去。
张之越被这一下打得头昏眼花,接着便觉全身似乎被冻结一般,寒冰术!他眉毛上骤然结了一层霜花,牙齿咯咯作响,努力想结一个手印。
只差一点点便能施法了,这时少年全身一轻,突然腾空而起,他大睁双眼,耳边风声呼呼,蓝天,白云在他眼前次第飘过,他猛然翻身,看到的却是越来越近的地面和地面上仰头观望的人群。
在最后时刻,张之越稳住身形,沉身落地,没有摔成上次那般狗啃泥。他全身泥水横流,白色的弟子服被染成了土黄色,衣袖上滴滴答答的泥水,就像他此时的心情。
张之越慢慢抬起头,阳光刺疼了他的双眼,连擂台上那女孩的脸都看不清,却能看到寒星般的一双眸子正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交汇之时,女孩颌首为礼。
少年也轻轻的点了点头。
张之越眯起眼,输了一场,还有两场,还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