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没完没了的下着,茫茫雨水落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水上,在这似乎要下到天荒地老的雨水中,天地之间的界限也早已不甚分明。
大水向地势低洼处奔流而去,淹没了良田,冲毁了房屋,在隆隆的雨声中,随着狂风,席卷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初时还有爷娘唤儿,啼哭呼叫之声,而这些声音,没多久便消失在洪水的咆哮声中。
浑浊的洪流中,泥沙俱下,水面漩涡处处,暗流湍急,水面不时飘过一具具人畜尸体,多日被水浸泡,已然腐败膨大,肿胀如怪物,早已不似生前的模样。
一只香柏木的浴桶在起伏的波浪中载浮载沉,浴桶并不算大,里面坐着一个小男孩,一手拿着一只水瓢,不断的把灌进桶中的雨水泼到外面,另一只手却牢牢抱着一个油布盖住的襁褓,时不时从里面传来微弱得像只小猫似的哭声。
他已经很累了,舀水的手肿得有些抬不起来了,却还是一瓢一瓢将浴桶中积水舀起泼出,他低着头,身体弓起,尽量用瘦弱的身躯为襁褓中的婴儿挡住这铺天盖地的大雨。
一个浪头打来,浴桶一晃,差点把男孩和婴儿给震出去,他死死抱着婴儿,拼命用身躯抵住桶壁,好不容易稳下来时,桶中的水已没过他小腿,男孩连忙想舀水,手中却空空如也,这才发现那只水瓢在大浪打来时竟已遗失了。
浴桶里的水位不断上升,男孩抱紧了襁褓,被雨水泡肿的小脸上挤出一丝沉痛而苦涩的笑,等到水灌满这个救命的桶,就要死了么?爹爹,娘亲,大哥,二哥,他们把家里唯一一个活命的浴桶留给自己和小妹,却全都被洪水给卷走……
房子塌了,田地毁了,所有的亲人都在这猛兽般的洪水中失去了音信,男孩小心的揭开油布一角,只见怀里的婴儿张着嘴,无声的哭泣着,他心中一痛,喃喃道:“小妹,别哭,别哭,阿哥唱歌给你听。”
在雨声中,男孩的歌声并不大,带着疲惫和沙哑,他开口唱道:“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唱着唱着,透过白茫茫的雨幕,他似乎看到自己和二狗,铁蛋,柳丫丫在村口那棵比最老的古大爷还老的杨柳树下,拍着手,唱着童谣,抽陀螺,踢毽子,春日的杨花漫天飞着,满头满脸都沾着那绒绒的絮儿。
“小妹,等你长大,阿哥带你,带你……”男孩再也说不下去了,小妹,刚满月的小妹,名字还没有取,在这洪水里,也许下一刻他们便会淹没在大水中,她不会长大到能扎着羊角辫,穿着碎花布小褂子,跟在自己后面,奶声奶气的叫“阿哥”了。
桶里的水已经涨到他的胸口,他奋力将襁褓托过水面,另一只手徒劳的舀着水,一捧捧向外泼去。
雨下得更大了,男孩的眼睛被雨水浇得几乎睁不开,他全身冰冷,手上的小妹越来越沉,而水,桶里的水,外面的水,似乎整个世间的水,都在向他涌来。
我要死了么?但是小妹,她还那么小!男孩踩着水,拼命把襁褓举得高高的,想要在生命走到尽头之时,用自己那两条瘦弱的手臂,将小妹举出这无边的大水,举出这茫茫的大雨,举到只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温暖安全的家里。
但是,家已经没了,回不去了……当一个大浪向他打来时,男孩闭上眼,等待着预期中的死亡。
黑暗中,像是有一道轻柔的水流将他卷起,他全身一轻,恍惚觉得如果死就是这样,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男孩等了一会儿,席卷他的水流似乎已经消失,有人轻轻抱住了他。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名少女的怀抱中,雨还在下着,在他们身边却似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雨水挡在外面。他有些疑惑的扫了眼周围,却发现自己好像,好像是在半空中?
抱着他的少女长眉凤目,容颜清秀,眼底有淡淡的阴影,看上去有些疲惫。
“姐姐,你,你是仙女么?”
她摇摇头,长眉微蹙,神情又是悲悯又是哀伤。
男孩只觉得在她怀中十分温暖适宜,疲惫如潮水般漫过他四肢,他慢慢合上眼,在即将睡着前想起什么,喃喃道:“小妹,小妹……”
“小妹很好,你困了就睡吧,睡醒了,就能……回家了。”
“你骗人。”
高微看向叼着襁褓的呼噜,嘴一撇:“人类的事儿,你个肥猫懂个屁。”
“嗷,你们人类就会骗人……”呼噜含含糊糊的哼了一声,他们身在半空,下面是灰黄浑浊的大水,洪水爆发,河流改道,这片曾经丰饶富裕的平原,此时已俨然泽国。
呼噜突然耸起鼻子,认真的闻了闻高微怀里的男孩:“这小东西有灵根呢,你没发现么?”
“这还用你说!”高微瞪了它一眼,有些发愁的看着怀里沉睡的男孩,不仅有灵根,还是罕见的风灵根,这样的资质,总不能流落凡间,但想起她自己少年时的遭遇,又觉得将这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带入修真界,对他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并不知道,十年前,阮榛将她领进极天宗时也曾有此疑虑。
“走一步看一步吧……”茫茫大雨中,高微催动遁光飞上高空,遁光如电划破雨幕,洪水的尽头是一片起伏的丘陵。
这座小山并不算高,但在汤汤大水中,却是极为难得的一处避难所。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百多难民,水灾来得突然,大多数人除了一身衣裳,什么都没带出来,有人哀啼哭泣,有人垂头丧气,亦有更多人不声不响,只是挽起袖子,用简陋的工具,为妇孺们搭起了遮风避雨的草棚。
突然,有人看到天空一道光华闪过,他欣喜若狂,连连大叫道:“仙子,仙子回来了!”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砍树的丢了斧头,搭棚的弃了活计,连垂垂老矣的老奶奶,也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向山头那一块平地,与其他人一样,翘首以盼。
他们并未久等,那道遁光来得甚快,不一时便已落下,光华散去,一名做男装打扮的少女盈盈而立,手中抱着一名七八岁模样的男童,身边跟着一只白毛霜纹的猛兽。
“仙子又救人了呀,真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
“好像是个孩子,哎哟,那神兽嘴里还叼着一个,啧啧,这么多天了,还有孩子能活下来,也是命大!”
“咱们都命大,若不是遇到仙子,早就淹死了!这真是祖坟冒青烟,前世积德,才有贵人相助啊!”
人们投向她的目光充满敬畏之意,有几名妇女连忙走上前去嘘寒问暖,一名中年女子接下她怀中男童,满脸痛惜,连叹作孽。
“余大娘,你认识这孩子么?”高微伸手覆在熟睡不醒的男童额头上,触手灼热,便知他有些发烧,暗结手印,以灵力为他降温。
那余大娘撩起衣襟揩了揩眼角,叹道:“这孩子是夏柳村夏秀才的三儿子,哎,仙子没有找到他其他亲人么?这么多天了,他父母和兄弟们只怕已经……”
“只找到他,还有他妹子。”高微俯身托起呼噜叼了半天的襁褓,揭开油布,看到一个刚满月不久的婴儿,哭声微弱如猫,似乎体质十分虚弱,她伸手为女婴输入一丝灵气,便听哭声更大了些,弄得她有些手足无措。
“仙子,这孩子只怕是饿了,”旁边一名少妇有些看不下去,心中暗道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大概不知道小婴儿饿了要吃什么,又补充道,“她该吃奶了。”
吃奶?高微一愣,此时那婴儿得她灵气滋润,力气恢复,只当她是自己亲娘,伸手就往她胸口抓去,她连忙脱手递给一旁暗笑的少妇:“柳娘子有奶么?能喂她吃吧。”
柳娘子熟练的抱起女婴,抿嘴笑道:“我现在没有,不过我弟妹的孩子还没断奶,她应该能多喂一个。”说罢,便招呼另一名腼腆少妇,抱着婴儿往僻静处喂奶去了。
高微刚松了口气,抬头又见这一百多难民皆殷切的看着自己,她想了想,对余大娘道:“我观天象,今夜这雨便能止住,没几天洪水亦将退去,你们可有什么打算么?”
几天避难下来,余大娘在这群难民中颇有威信,她闻言想了想,答道:“这几日老身也与大家商量了一下,若是洪水退去,咱们先去最近的崇州府,总有亲朋可以投靠,再者,官府也应当有赈济之举,最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以后收拾旧日田园,重新来过吧。”
见他们计议得当,高微颌首称善,这时那男孩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她对那男孩一笑,拉着他小手,慢慢走到一边。
“我叫高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的眼睛大而明亮,他看着面前秀美可亲的少女,有些腼腆的低声道:“我,我叫夏含章。”
“含章可贞,以时发也。”高微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含章,真是个好名字啊!”
她蹲下来,与男孩平视,神情郑重道:“含章,你虽然还小,但经此大变,想必已经懂事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或许还不能理解,但这关系到你的未来,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你必须自己做出选择,懂么?”
夏含章被她那郑重其事的语气惊得浑身一颤,但随即他死死抿住唇,小手紧捏成拳,重重点头。
“含章,除了你的小妹,你的父母亲人,大概已经不在了。”
男孩的眼睛蒙上一层泪光,但他心中已有准备,闻言也不放声大哭,只是任由泪水流下脸庞,又翕动鼻翼,试图压住胸中的哽咽。
见他强忍悲痛,高微轻轻将他揽入怀中,拍着他颤抖的脊背,柔声安慰道:“哭吧,没事,哭出来就好了。”
听到如此柔和关切的声音,夏含章忍不住搂住她脖子,先是轻轻啜泣,随着他悲伤满溢,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多日积郁的悲恸似乎都凝聚在这令人心颤的嚎哭中。
高微一下下拍着他的脊背,她神情沉重而压抑,记忆中这样肆意的大哭,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放肆的宣泄悲伤,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无论是哭还是笑,都无法重现过去的纯粹和张扬。
含章,能哭的时候就大声哭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或许都不能这样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