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方知晓的身影渐行渐远,林东韵这才关掉客厅的主灯,只留两盏壁灯,将灯光挑到最小。
随手打开电话答录机,一边听最近几天的电话内容,一边进进出出做手头的事情。哥哥有五条留言,都是在责备她为什么不和自己联系,也不接电话。东儿抽抽嘴角,按掉了哥哥的留言。
下一条留言随即响起,先是一阵笑声:“林美眉,怕打扰你上课,就直接给你留言了!我采风圆满结束,回燕大上班。虽然是后勤工作,但怎么说我也是老师了!见到我,怎么样也要问一声钱老师好!哈哈哈……”钱屏翳夸张的笑声,让东儿打了个寒颤。她无心再听下去,干脆把答录机关掉,只身一人走到阳台。
家属区的路灯相继熄灭,想来这时候已过午夜。东儿愣了一会儿神,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钱屏翳家的电话。接通之后,很久才传来屏翳慵懒的声音:“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诅咒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喂,哪位?说话!再不言声我就挂了!”
“三哥……”东儿透过话筒,都能感受到另一边钱屏翳的火气冲天,连忙软语相劝:“对不起,三哥,今天手机没电了……这时候才能给你打电话。”
“嗯”,屏翳的火气略微压下去一些:“妞妞,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三哥,你采风刚回来累不累?”东儿原本想把这些天心内的阴霾、疑惑一股脑吐给钱屏翳,可是话到嘴边,竟意外地说不出口!
钱屏翳沉默片刻:“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妞妞,你可不是喜欢瞻前顾后的人。”
“我心情不好……特别不好!”
“你等我!”电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钱屏翳掀开被子起来了,看那架势就要过来。东儿正要出言制止,钱屏翳已经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之后,他已经坐在了林家的客厅里。东儿为此感到愧疚:“都因为我……”
“自家兄妹,不许说这话哦!沧海既然把你托付给我……”
“别提我哥!”屏翳全然不知,东儿的坏心情,有一大部分竟是源于沧海和展眉!
屏翳瞪大了眼睛,迷惑于女孩变幻莫测的心情。看东儿垂头不语,方才小心翼翼问道:“怎么回事?”
东儿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理我哥……还有嫂子了……”
“这怎么行?”屏翳站起身来,眉头紧皱:“妞妞,你这样做不对!”
“够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们在告诉我,怎样做算对,怎样做就不对!我生活在你们的控制之下,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做主?”屏翳的一句话,彻底点燃了东儿的导火索,她说到最后,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哭了。
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屏翳竟然出奇地震惊。他从茶几上抽出一张湿巾递到东儿手上,之后便坐下等待对方安静下来。
东儿情绪逐渐稳定,她抬起红通通的双眸,略带歉意地望着钱屏翳,双唇嗫嚅,却没能说出话来。
钱屏翳淡淡笑了,笑容中满是了然之情:“妞妞,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爷爷!否则我尸骨无存!”他略微夸张地挤弄眼角。女孩乖巧地点点头。
“我刚出国没多久,就染上了毒瘾……很吃惊吧?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虽然偶尔会调皮捣蛋,但长辈的话,我不敢违背!你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你比我和沧海要幸福很多,我们小时候,知识分子家庭的生活条件很不好,爷爷们饱受冲击,要求儿孙出门在外必须谨言慎行。很压抑,对吗?”
东儿讷讷点头,许久仍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三哥,你怎么会……”
屏翳继续说道:“所以出国之后,我想的是摆脱家人的管制。家长越不让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去尝试!披发、打孔、吸毒,这些我都玩过!”他拨了拨头发:“你看,我耳朵上至今还有三个孔洞的痕迹,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怎么样,是不是吓坏了?”
很久,东儿摇摇头,正要说话。钱屏翳摆摆手:“你知道吗?戒毒的时候有多痛苦!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那个时候,我后悔了。妞妞,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给你的忠告是,父母兄长没有人会害你。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但你不能让他们伤心!”
东儿明白了钱屏翳的良苦用心,再次揭开疤痕,将曾经的伤痛展示出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她点点头,但又有些迟疑:“我不想……和嫂子说话。”
“展眉?她怎么得罪你了?”或许是讲到了当年的悲惨经历,或许是太过疲劳,屏翳不再任意嬉闹,只是语气平稳地和东儿交谈。
东儿靠在宽大的沙发上,双手抱膝,摇摇头:“她没得罪我!但是,那天,楚梓那样说……我心里难受。我和她比起来,原来就是一只丑小鸭!她倾国倾城美人无双,可我有那么差吗?竟然只是一黄毛丫头!”
钱屏翳挑起眉,良久突然问道:“你很在意楚梓的看法吗?”
“我没!”东儿当即否认,但是连自己都感到有些虚假了,“三哥……你不明白,对女孩子来说,被人用另一个女子来比较打压,心情无论如何也是好不起来的!”
无论如何,女孩将积压许久的怨气一股脑说了出来,还是感到轻松了很多。
钱屏翳想了想:“妞妞,你觉得你比你嫂子差吗?差在哪里?”
“我……没有她好看……”东儿低下头,她的确有些嫉妒嫂子的容颜。
屏翳仔细端详东儿片刻:“我不这么看。妞妞,你很好看,只是你们美的方式不一样。展眉是成熟如玫瑰的艳美,你是纯洁如雏菊的清丽柔雅。相信我,三哥不会骗你!”他顿了顿,终于决定解开女孩的心结,“那天……楚梓不是针对你,我们之间有些陈年往事。”
东儿又想了一遍那天的始末,终于决定不再纠缠此事:“好吧,明天我就给哥哥打电话!”
“这样才是乖孩子!”钱屏翳起身揉了揉东儿披散的头发:“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明天还得去医院……”话刚一出口,他竟然有些后悔地闭了闭眼睛,拍拍自己的脑袋。看来是太累太困了,才会说话毫无顾忌!
“谁病了?”果然,东儿问道,“今天早晨还看见方知晓陪钱爷爷、顾爷爷打太极,应该不是他们,那是谁?”
钱屏翳此时真想原地遁走:“妞妞,你们报馆还好吗?知晓这孩子不错,每天都陪爷爷去打太极……”
“到底是谁病了?”东儿笑了笑,很为钱屏翳这种拙劣的掩饰功夫不齿,“快说!”
屏翳只得乖乖承认:“是你们老师,楚梓!胃出血,做了个大手术,已经在康复中。再过一个月就能重新登坛毁人子弟了!”怕东儿继续问,他整个和盘托出,又比了个手势,“我刚从爷爷那领了好大一只甲鱼,给他煲汤!”
“怎么会这样?”东儿犹自不敢相信。钱屏翳低下头,没有回答。
此时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二人说话时,外面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东儿去储存间为屏翳找寻雨具,出来时突然问道:“我听方知晓说,你告诉过他,钱爷爷是楚梓的老师?为什么我不知道?”
“当时你才多大?走路都老栽跟头的年纪,难道让我爷爷和你商量一下经济学研究生的录取问题?!”钱屏翳接过东儿手上的雨伞,“早点休息吧,女孩子睡太晚,对皮肤不好!”
钱屏翳拍拍东儿的肩,向门口走去。东儿跟在后面:“我明天没课,和你一起去看楚梓吧。”
“不用了,他现在情绪不稳,连自己哥哥来探病,他都不见!”屏翳伸手去开门,“楚梓是和你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我知道你好奇,就如我刚刚和你说的,我自己那些不堪往事,其实楚梓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比我狠。我只让自己难过,他却自私到危害了旁人的安宁,这也是我和你哥为什么不原谅他的理由!但是这些,都与你无关。”
钱屏翳走后,东儿洗漱就寝。那一晚,她睡的很好,无梦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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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方知晓和崔岩立下了军令状,所以从那以后报馆的气氛发生了很大变化。以齐凝凝为首的一批成员转到方知晓的方阵中来,决定做出一番成绩。而绝大多数,仍然留在了崔岩这边,毕竟曾经亲眼看到过崔岩的能力,他们说什么也不相信方知晓这初出茅庐的小子能胜过崔岩!当然,还有几位同事,痛心于现在的分崩离析,选择退出报馆。
为了寻找名家邀稿,东儿不惜运用了父母留在燕大的人脉。如果这是半年前,她必然是不屑如此的。半年前她还是不食人间烟火、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也曾经因为崔岩的刻意利用而气愤难平。如今,却能为了目的,放下一切。
“要是岳民兄看到这样的女儿,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欣慰了!”一位被东儿约稿的世伯如是说。
“也许会心疼,但更多的,肯定是欣慰!”东儿歪歪头,笑靥明媚——她感激钱屏翳那一晚的剖心之言,也终于明白了父母和哥哥的良苦用心。从此以后不再执拗、不再任性,安心接受来自家人的呵护。原来——成长不是脱离家庭管教,而是通过努力得到家人的认可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