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医生麻利地消毒、挂水,而后利索地瞪了病人一眼方才转身离开。东儿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一晚的紧张,于此时方才烟消云散。
楚梓躺在床上,用眼角瞥了一眼东儿,无奈地问:“这会儿怎么又笑了?”
从教学楼到医院的路很远,在校内车已经全部停运之后,东儿扶着楚梓蹒跚行来。还好曾经接手楚梓病情的医生今晚值班,所有的医生都有一个通病,就是痛恨病人不爱惜身体,这位尽职尽责的医生也不例外。连挖苦带损地把楚病人从头到脚数落一遍,旁边的东儿竟是听得泪水涟涟——照医生的说法,楚梓大可以直接拉去火化了!
还好最后医生看在东儿的面上,放下了听诊器,很不情愿地说:“还好来的及时,只要以后注意,还不到恶化的程度。”而后便是开药、送病房、挂水。
一切安定下来,东儿这才来得及想到刚刚的失态,面上不由一红:“还是要怪你,谁让你闹的那么凶!……真的把我吓坏了,还好你没事……”
女孩语气很轻很轻,轻若无物,但是楚梓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努力抬起头看向东儿,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只转换成几声做作的咳嗽,之后他便偏过头去,看向窗外浓重到化不开的夜色:“妞妞,现在午夜三点了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所以只好委屈你在这里陪床了!”
“好!你有事叫我!”东儿搬来一个小凳子坐,上身却趴在了楚梓的床边。她没有立即闭上眼睛,而是偷偷地观察着楚梓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虽然瘦得骨节分明,可是却显得刚劲有力。手背上微微凸出的青色筋脉,让东儿无端想到冬季失去树叶的枝桠——虽然寂寞,却仍然要孤傲地等待生命中的苍翠,即便经历风霜雨雪,也在所不惜!
“妞妞……怎么还不睡?”头顶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
东儿立即站起来:“怎么了?是不是要喝水?”
“哦……也好。”楚梓愣了愣才回答,趁东儿转身去拿水瓶的时候,又缓缓说道:“我是想问你,怎么还不睡?”
从未服侍过任何人的东儿乍然遇到这种事,难免会手忙脚乱,不过好在她自理能力比较强,楚梓没等一会儿,一支蘸满了温水的棉签已经伸到了唇边,他不由哑然失笑:“我又不是危重病人,哪里就到这一步了!”说着他用没挂水那边的胳膊缓缓撑起上身,半坐起来,看东儿犹自愣愣地举着棉签,不由失笑:“傻孩子,帮我垫一下呀!”
“哦”,东儿恍然,忙将两个枕头垫在了楚梓腰部——虽然被说成“傻孩子”,她心中却有些开心,毕竟楚梓没再用那些“麻烦”、“谢谢”之类的话语。既然心情有所好转,女孩难免说笑道:“我看电视里照顾病人都这样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楚梓嘴边,微微倾斜。楚梓勉强喝了一点:“我喝不到了,再歪一点。”
东儿试着加大杯子的倾斜度,楚梓又喝一口,然后东儿继续调整杯子,在二人坚持不懈之下,终于杯子里的水不耐烦地尽数出来,沾湿了楚梓的胸膛和被子上。
“对不起对不起!”女孩忙抽出几张面巾纸,举手去擦溅落的水痕——适才在接受医生诊治时,刚刚楚梓已经脱下了黑色中山装,又将里面衬衫最靠上的两枚扣子解开,所以东儿在擦拭时,不经意间右手的尾指碰触到楚梓微微裸露的胸膛。似乎触电一般,女孩的手轻轻缩了一下。
“还是我来吧。”楚梓出言,声似叹息,没有直接从女孩手中取走剩下的面巾纸,而是探身从一旁的纸巾盒里又抽出几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床边面红耳赤的女孩,楚梓不动声色地将水迹擦去,方才说道:“快点睡吧,等我的水挂完了,就送你回去。”
东儿这一次乖乖地坐下了,不发一言地再次趴在楚梓手边,却没有再去打量他的手指——面对这个男人,她觉得,他的一切都如谜团;而在他面前,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无法保守。
夜已深,窗外鸣虫叫声阵阵,夏夜凉爽的气息夹裹着外面的百花香气,涌入房间。一室俱寂,朦胧中可以听到女孩沉稳悠长的呼吸声。楚梓一直没有睡,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往事历历在目。当年认识展眉时,她也是这样的年纪,但是那个他以为曾经深深眷恋过的女人,从未如东儿一般娇憨,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总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说话,偶尔点点头,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祥和。有时候楚梓都想,是不是因为他们二人之间太过波澜不惊,所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便如狂风翻卷怒涛一般,让他们措手不及就被轻易打散,并且伤得体无完肤!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泛起鱼肚白,就着幽微的光线,楚梓默默地看着沉睡的女孩——东儿睡得香甜,披肩的长发如墨玉一般散开,其中几缕发丝贴在如白瓷的脸颊上,楚梓静静地看着女孩如黑檀木一般的长发,若雪的容颜,以及此时微微嘟起的红润双唇,不由笑了,心道这不成了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吗?想到这里,男人平日坚毅的面部线条倏忽之间竟柔和下来,他轻轻抬起手,小心地把浮在女孩面颊上的发丝拨开。乌黑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那一刻,楚梓分明感到一种源自内心的冲动!他不由轻呼出声。
“怎么了?要喝水吗?”东儿心中有事不敢睡实,突然听到被照顾的病人有了动静,便潜意识问出了这一句话,而话刚刚出口的时候,她才恍然揉着惺忪的睡眼。
楚梓深吸一口气,皱眉,继而再吸一口气,终于哑着嗓子说道:“去找大夫!”
东儿起身打开灯,仔细观察楚梓的脸色:“你的脸有些红,是不是太热了?我把空调调低一些。”
“不用!”楚梓端然拒绝,“去找大夫。”
东儿疑惑地再看了楚梓一眼,终于不再多问,转身出去找值班医生。虽然燕大的校医院规模较大,但毕竟也只是校医院,规矩条例没有太过严苛。此时两位值班医生都在办公室睡了,只有几个护士,还在值班台津津有味地议论着什么。
东儿走近些,只听到类似“怀孕”、“师生恋”这样的字眼,却并未走心,只是急急忙忙把楚梓的情况反应给一位护士,护士连忙进去,叫醒了刚刚危言耸听的医生。
医生严肃地听完东儿的描述,又问了几个问题,便松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看着东儿:“你是楚老师的学生?”在得到东儿肯定无疑的答复后,便说道:“没什么大事,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十分钟以后,你再回来就行了。”
东儿眨眨眼,实在搞不明白医生打什么哑谜,她迷惑地看向值班台——刚刚聚在一起的几位小护士在医生出来后已经散了,只剩下一位三十多岁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女子,眼下她正对上东儿探寻的目光,便柔和地笑了笑:“小姑娘,还没有交男朋友吧?”
东儿木讷地点点头,随即想到护士话中的意思,面上再次红了——她都为今天脸红的次数感到恼火!
十分钟后,东儿回到病房,楚梓的吊水已经被拔掉,医生仍然不死心地吩咐他好好将养身体。几乎是医生说一句话,楚梓答一个“好”字或“是”字。终于,医生忍无可忍,指着楚梓鼻尖数落着:“从你第一次来就诊,我就把这些话说了一边,这两年我说这篇话的次数不下十次,你哪一次记在心里了?上次犯病你哥把你送到医院来,这一次又多亏你学生,我就不知你哪天身边没有人的时候犯病,疼死你也没人管!”话说得有些毒辣,不过却真的是为病人着急。
医生和病人都没有注意到门外站立的东儿,毫无觉悟的病人只管说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蠢话!要是真的如你所说,那还要我们这些医生做什么?”
沉默片刻,楚梓幽幽说出一句:“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对于蠢得无可救药的病人,医生唯有甩手离开!所以这位医生也是如此,他快步走出病房,没成想在外面碰到了东儿,遂摇摇头,径直走了。
“六点了,我们也走吧。”东儿没再走进病房,毕竟经过刚刚的事,她觉得多少有些尴尬。楚梓穿好衣服,跟在东儿身后走出医院。
“我要回去了,老师,你注意身体!”自始至终女孩都低着头不去看他。
楚梓正了正领口——穿了一天的衣服,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深深望向东儿:“先去吃早饭吧。”
燕大的早饭,历来是学生们头疼的事情!乐土园餐厅的早餐虽然物美价廉,但是只有六点半以后才会供应,对于早读的学生,多少有些不便。其他几个食堂虽然时间较早,但食物太过粗糙,主要顾客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而最早、也是最美味的餐厅,莫过于稚柳园外的荷雅小筑。可惜价格却是乐土园的十倍!所以这里一般都是教师和有钱学生们挥霍的地方。
毕业多年后,方知晓还对曾经的等级早饭念念不忘,他曾愤愤不已说过:“一顿早饭而已,至于分出这么多的级别吗?这不是吃饱了撑的!”而东儿都会嘿嘿一笑:“是,土包子!”
那天早晨,东儿和楚梓一前一后走进了荷雅小筑。
在进门的一刻,东儿愣住了——临门一桌正坐着梨花带雨的王小西,而小西对面落座的正背对他们的男子,此时也正因小西惊恐的目光而缓缓回头——金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