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梓站在老人面前,静静地等待。
从本科时期第一次来钱家做客,直到后来攻读研究生阶段,他无数次拜访钱家,以致于这里更让他产生了家的感情!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老人对待身边爱徒,鲜少夸赞。楚梓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读研一时,有一位师姐因为一时粗心,填错了数据,工作上造成不小的纰漏。师姐痛哭失声,当时先生竟是硬着心肠命师姐辞职离京!平素笑口常开的老人家,竟能无情至此!
不过几年后临近毕业,楚梓才明白,原来那也是先生的无奈之举——任何一个领域,越是临近顶点,从业人员便如金字塔般锐减,因此各大公司同气连枝,师姐当日的谬误,若执意留京,必然会为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种下苦果。
而对于自己,先生的手段要显得更为严厉狠辣!当年展眉一事传出后,老人动了真怒,不仅亲自将登门拜访的爱徒逐出门去,更是召开圈内会议,宣告楚凌霜再也不是钱门弟子,经济领域内若有敢留楚凌霜任职者,今后将与钱氏永为殊途!
消息一出,楚凌霜再难从事本职。平心而论,当时走投无路的他,真的曾经怨恨过恩师……
前尘种种,往事如烟。他不能将实情告诉任何人,只能希冀时间来弥补这一切。原来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他消极地寄希望于时间,却忽略了时间的沙尘也是最不稳定的。当年的不堪,可以被一个刚刚入校的女生去轻易发觉,他又期望谁能去真正忘怀呢?
终于,厚重书册合上的沉闷声音,惊醒了楚梓。他抬头看向昔日的导师,钱唐风比起先前更沧桑了!老人疲惫地揉揉额头,深深叹了口气:“老了,看书都费劲了!”
不知何时站在起居室外的钱屏翳快步走入:“爷爷,我来给您念吧。”
老人笑着摆摆手:“不用,你去忙你的!对了,今天中午的饭……”
“爷爷,我已经和阿姨在准备了,要多加一个菜,米饭倒是足够,就是原先订的是酸辣汤……”他看到爷爷微微皱了皱眉,忙说道,“可是这几天有点噪,就不吃辣的了,再加一个紫菜蛋花汤,您看行不?”
老人缓缓点头,许久才说道:“要够四个人吃!”
钱屏翳笑着对楚梓眨眨眼睛,扎着手走出去。楚梓正要说话,却愕然发现老人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将书伸到他面前。
见爱徒迟疑,老人瞪圆豹眼:“傻了?第240页,念!”在学生面前,他永远是威严的长辈!
楚梓忙双手接过书,赫然见是一本历史文选,不由再一次迟疑地望向老人——十年前老人鲜少涉猎文史类书籍。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是曹孟德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也是史学界研究曹操戎马一生的重要文献。
楚梓不疾不徐地读着,他太过了解先生——或许是长期研究经济的缘故,老人每做一件事,都必然要考量此事是否有效益,所得效益又是否和支出成正比。所以他虽然此时还不甚明白先生意图,可是仍然徐徐诵读,等待老师挑明意图:“……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命,恐人不信之故。”
“停!”老人终于发话:“小子,听说你现在是中文系讲师?”
“是!”楚梓无奈点头,他在燕大授课将近八年,上一次于戏院偶遇,先生也曾称呼自己为“楚老师”,这时候又要故意忘记了!看来老小孩一说,在先生这里也不例外呀。
“那好,我问你什么叫金縢之书?”
楚梓合上书,规矩地摆放在桌上——他知道老师意图已出,也就没有再念下去的必要了!于是缓缓说道:“先生,金縢之书是周公的故事。据说早年周武王有重病,周公祷告愿以己身替代哥哥武王得病,并且按照祈祷的仪式将祷书放到柜子里,并且用金属丝线缠绕起来。可是后来武王还是死了,武王之子成王继位,周公辅政。有人说,周公欲行谋反之事,周公只好避居东都。后来成王看到了金縢之书,重新到东都迎接叔叔回朝。金縢之书证明了周公的青白。”说到“青白”二字的时候,楚梓眉间一条,但随即低下头去,不露丝毫痕迹。
钱老人缓缓点头:“所以说,清者自清,霜小子你明白了吗?”
“先生?您……”楚梓抬起头来,目光闪闪望向老人。钱唐风摆摆头不让他说,顾自问道:“曹操何许人也?他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
楚梓更加疑惑,抬头望向厨房的位置,心说若问历史人物,还不如去问本科就是学史的屏翳。当然,接触到长者严厉的目光,他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只得老实回答:“先生,我对历史不是很懂,大多从《三国志》,以及史类演绎看到过一些。曹操,字孟德,生于汉末,官至丞相,封魏王。他写这篇文章,是为了不让后人曲解自己一生所为。”
钱唐风终于做了一个手势,阻止门生再说下去:“以曹操之能,尚且要为自己辩解……”他睁开如炬豹眼,看着低头不语的楚梓,良久,终于还是无奈摇头:“你来有什么事?”
“听说先生要登坛授课,弟子愿服其劳!”楚梓规矩地鞠了一躬,双眼炯炯有神地看向恩师。
此语一出,楚梓颇有几分紧张地注视着先生。钱老人没有立即表态,因为一坐一站的缘故,他只得费劲地抬头打量楚梓。十年前,这孩子还是一个满脸稚气、双眼闪烁求知光芒的青涩少年。只是在众人面前,他桀骜不驯目无尊长!当然,顺便还得了类似“游戏花丛”、“蜂围蝶舞”之类不堪的评价。可是老人仍然收楚凌霜做了关门弟子。因为钱唐风知道,楚凌霜只佩服值得尊敬的师长,因此他才会显得桀骜不驯目无尊长!
这些年风风雨雨,他明白自己这位最得意的门生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而其中一部分的挫折,是来源于自己。曾经深恶痛绝这个怀才自负的学生,只是在三个月前,与云孙闲聊中知道了BBS事件,老人头脑中惊闪出什么讯号,可是一时之间又拼凑不出完整的信息。
若果楚凌霜是被冤枉的,他作为先生,定然难饶幕后的始作俑者!
“先生……”楚梓迟疑地叫道。
老人缓缓抬手揉揉脖子:“你站得这么远,我怎么看的清楚?”
楚梓闻言,忙近前两步,蹲在老人膝下,仰头看向恩师。老人面上无悲无喜,静默地审视平生最得意的门生,十年后的楚梓,少了当年的峥嵘,磨平了曾经的棱角。只是今日的他,还能否如往昔一般扬眉剑出鞘?
“听云孙说,你胃不好……”终于,沉默良久,钱老人说话了。
楚梓微愣,多少年了,没有得到过长者的关心,他忙低了低头,压住眼角的泪意,努力笑着再次抬头:“谢谢先生关心,我已经大好了。”
“大好?”钱老人不相信地嗤笑一声,随即说道:“去我书房吧,书桌上有几份讲义,拿写着你名字的那一份!”
楚梓大喜过望,如同一个孩子般谢过先生,方才轻车熟路地走进书房。窗边的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书籍、笔记,以及几份印刷品。其中一本上,赫然写着“楚凌霜”的名字!
重新从书房退出来,老人已经不在起居室。餐厅里传来钱屏翳的招呼声:“凌霜,过来吃饭!”
那一刻,男人的眼眸湿润了。这是多年前,不断重复的一幕,当年从未着意珍惜师门的这份情谊,直到失去了,方才明白这份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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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九月如期而至。学生们陆续返校,不过高校的通病,便是大批玩野了的撒欢孩子们,直到九月中旬才会不清不愿地拖着行李回来。
燕大历史上,不乏有将暑假过到十一国庆的壮举。当然更有甚者,会宣称将假期坚持到感恩节!这当然只是玩笑了!
第一周,面对上座率不佳的教室,楚梓无奈摆手:“年轻人,多玩玩也是好的!”他自从得到了钱老人的疑似接纳,便决定宽大为怀。
没想到这句话捅了篓子,第二周教室里坐的学生,稀稀落落。打破了楚老师任职后的最低上座率。
于是中文系年轻的任课老师楚梓痛定思痛,终于明白“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真谛,怒道:“下周不来上课的同学,月考、期中考试也不必参加了!”
立时有学生不满:“老师您说的,要年轻人多玩玩是好的。”
楚老师立时摊开双手:“说你们是年轻人,你们还真够稚齿的,不明白为师正话反说吗?不想参加考试就去玩吧,我肯定不管你们!”说完及其潇洒地拍上讲义夹子,唇角左侧微微上挑,做出一个不屑的姿态。男生恨得磨牙声吱吱响起,女生发出唏嘘的赞叹声。
新学期开学伊始,同学们很轻易地察觉到楚梓老师变得更加开朗,当然相对应的,讲课越发肆无忌惮。因此有几位喜欢杞人忧天的仁兄,也在猜测楚老师会在期末时会灭绝到底!
下课后,东儿蹑手蹑脚潜到教师休息室门外。听里面没有谈话声,方才轻轻敲门。
“请进!”内中传来男人清越的声音。
东儿笑了笑,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拧开了门把手。
夕阳西下,余晖撒在东侧的沙发上,此时楚梓正坐在橘色之中,认真阅读着什么。东儿也不打扰,径直坐在沙发的另一侧。
很久之后,久到室内的光线已经暗去,楚梓再看不清眼前册页上的文字,方才抬起头来,疲惫的搓搓脸——这一段时间,他既要备课,又要悉心阅读先生的讲义,虽然每天下来都很累,但楚梓这些年从未如此舒爽!
站起身来准备去开灯的男人,赫然发现室内还有一人时,明显吓了一跳。东儿呵呵一笑,人前的楚梓很少露出这种……可以情为“呆傻”的情状。
“妞妞?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虽然在朦胧中看不清面貌,但是楚梓依然凭借自己的感觉,判断出眼前的女孩就是东儿。
东儿起身开灯,手中却抓着一件公仔伸向楚梓:“送给老师的礼物!”
“这是……什么?”楚梓接过东儿手中的公仔,仔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动物。它双眼长在额头上,全身呈紫色,圆圆的杏黄色,以及一只大大的绿色的类似鸭子的嘴巴。楚梓疑惑地翻弄着公仔,竟还在它而后看见一撮紫色的毛!立时哭笑不得:“请林老师告诉我,这个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东儿不满地摇摇头,“我是在伦敦街头看到的,看见它就想起了你,所以买下来送给你!”
楚梓张口结舌:“它?……我?!”他有仔细确定一番,终于坚定摇头:“NO!”说着还伸出右手食指戳点公仔的大嘴巴
东儿扑哧笑了,她从未发觉楚梓会有这样幼稚的动作:“老师给它起个名字吧。”
“名字?玩公仔都是要取名字吗?”楚梓迟疑地看着东儿,唯恐被人家给耍了!不过在得到肯定答复后,还是说道:“看着就是个四不像!就叫……怪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