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徐展眉一如既往地精心调制好的蜂蜜牛奶端向小姑房间。刚刚放好杯子,就听到开门上,忙走出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快洗手吃饭吧,牛奶我给你放桌上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发现小姑脸上阴云密布,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和同学闹别扭了?”
“不是,我要给大哥打电话!”东儿一副欲兴师问罪的架势。
徐展眉却被逗笑了,拉过气势汹汹要去拨电话的东儿:“大哥怎么惹着妹妹了?说给嫂子听,嫂子给你评理去!”
她说完这话,微微低头看向小姑,却愕然发现东儿的表情十足古怪——她先是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吞咽回去,羞红了双颊。
“找我有什么事吗?”林沧海慢慢从客厅踱步出来,身上穿着时常的家居服,看来已经到家很久了。显然适才妹妹和展眉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所以此时此刻他扬起浓眉,好笑地等待妹妹的投诉。
东儿见到哥哥,眼中冒火:“钱爷爷的意思,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其实刚刚妹妹怒气冲冲地进门,沧海就已经想到了这点缘由,此时经由东儿说出来,他更不觉得有什么,当下只是摊摊手,言简意赅回答:“没必要。”说完便两手插兜,闲适地踱回客厅,窝到沙发上去看电视。
东儿站在客厅门外,竟愣了片刻,而后反应过来跟进客厅:“为什么没必要?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有关?我作为当事人,就没有知情权吗?你这是在剥夺我的人权!”
林沧海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淡淡说道:“我问过屏翳,他不喜欢你这一类型的女孩,所以你们之间没有可能。妞妞,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告诉你,让你忧心呢?”
“钱三哥他说看不上我?凭什么呀?难道我差吗?”果然一遇到这种问题,女孩子率先要考虑的还是颜面问题,所以话题很快被东儿扭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眼睛已经看向了嫂子,显然,东儿很信任嫂子对美的判断力。
徐展眉很有同感,她也曾经从这个时候走过,知道未过青春期的少女,总是徘徊在自恋和自卑之间,而如果此时这两种情绪稍一失衡,对于今后的身心发展都相当不利!于是眼下她立即回答:“你一点都不差!相反,你很优秀!”说完她才伸出双手扶住小姑的肩膀:“妞妞,屏翳他不是看不上你,只是你不是适合他的类型。或者你也可以反方向想一想,你想嫁给你屏翳哥哥吗?”
只要一想到“嫁给钱屏翳”的景象,东儿就感到身上一阵恶寒,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我才不要嫁给他呢!”
“对呀,你不愿意嫁给他,却不是看不上他。如果世界上的男女之间,都因为单纯的欣赏、喜欢走在一起,那这个地球就乱套了!”
“我明白了……”东儿低下头去,“可是明天,钱爷爷要我和三哥一起去听戏,我应该去吗?”
“去吧,那是老人的一番心意,不该辜负。”东儿的问题有些棘手,展眉毕竟是林家的媳妇,不敢全权做主,所以小姑问出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不自主地看向丈夫,而林沧海也终于关掉电视,参与讨论进来,“你无心,他无意,不会成真的。妞妞你只还把屏翳当成三哥,你们的关系,从来都未曾发生过任何变化。明白了吗?”
东儿重重地点头:“好吧,不过要是钱爷爷那边有什么压力,哥你要为我顶着,谁让……”
林沧海不待她说完,便苦笑一声,替她说道:“谁让我是你苦命的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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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吃过晚饭,钱屏翳开车,带东儿和楚梓前往戏院。上车的时候,东儿刻意和楚梓坐在后排座上,她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屏翳有所察觉,却也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笑。
太阳已经歪下山去,只留一抹橘红的暖色,洒在建筑上。日间蒸腾的热意虽然散去些许,但外面依旧很热。
钱屏翳停好车子,三人经由低下停车场的电梯直接抵达三楼的VIP通道。刚刚走出电梯,三楼大厅的空调打得很足,东儿抹了一把汗,终于呼出一口气。
距离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落座后钱屏翳便央求道:“你们二位给我讲讲《牡丹亭》吧,别让我回去以后挨爷爷数落。”
楚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戏还没开场,有什么好讲的?等一会你认真看,应该就懂了!”
“谁有那个美国时间来看戏?”钱屏翳瞪了瞪不甚圆的眼睛,“我一会儿在附近转转,我可不想听戏,浑身鸡皮疙瘩都能被吓出来。”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毫不意外地接受到四周投来的鄙夷眼神。东儿随即坐远了一些。
“……好吧”,楚梓想了想,还是比较厚道地应承下来,理了理思维便开始讲述道:“《牡丹亭》也叫做《牡丹亭还魂记》,同《紫钗记》、《邯郸梦》以及《南柯记》一同隶属于‘临川四梦’。”
虽然本科学习历史,但是毕业后多年未再接触这一领域,钱屏翳凭借着模糊的记忆,问道:“和曹植有没有关系?”
“哦?”楚梓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所谓的是什么关系,摇摇头:“没有关系……”正要接下去讲述,钱屏翳又好奇地问道:“和曹植没有关系?那和王安石有关吧?”
楚梓擦汗,一脸同情地看向钱屏翳:“你还记得王安石是哪个朝代的吗?我记得你本科是历史系的,还拿过奖学金。”
“那只能说明现代的教育制度和奖学金体质有问题,我学了就忘只应付考试,可是我依旧能拿奖学金!”钱屏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撇撇嘴不过终于还是想起来了:“王安石是北宋宰相,祖籍临川,我一听到临川这个地名就想到他,正说明了我学问深厚。”
“你有没有学问我不关心,但是你连常识都没有!”在一旁坐着的东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甫一说话便是毒舌:“你知不知道汤显祖是明朝人?临川四梦怎么可能和宋朝有关系?”
钱屏翳毫不在乎:“我虽然学习历史,但是没选修过文学史课程。”说着他又向楚梓扬扬下巴,“凌霜,继续说。”
楚梓转头对东儿做了一个无奈的苦笑,方才说道:“《牡丹亭》的故事,讲述的是书生柳梦梅和闺中少女杜丽娘生生死死的故事……”
戏未开锣,戏院里还是人声嘈杂,楚梓声音虽然沉稳,并没有刻意地提高音量,却一字不落地将所要传递的信息让听着明白。临近座位的观者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漫谈,聚精会神听他娓娓道来。其中不乏耄耋老人,在听到楚梓边讲变评的论述中,都不时点头表示赞许。
东儿一时之间产生错觉,她竟似还在课堂上听讲,听楚梓不疾不徐地讲述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楚梓的声音如同一弯春水,缓缓在空气中流淌着,经由聆听者的耳朵,流入心田!可惜……
十分钟后,钱屏翳毫无形象地捧腹大笑:“太搞笑了,这么聊斋的故事,你们也相信?!……哈哈,哎呦,怎么可能?人死了之后还能被挖出来,借尸还魂。柳梦梅还敢娶借尸还魂之后的女人,哈哈哈……”
刚刚讲述到杜丽娘还魂的楚梓无力地低下头去,颇有对牛弹琴之叹。
或许是钱屏翳的笑声太大了,四周飞来一阵阵眼刀,东儿无奈摇头,悄声对楚梓道:“钱爷爷真是失算,就不该让他来这种地方!”
“先生也是良苦用心,只是屏翳朽木不可雕。”楚梓却维持了平常的声音说话,所以钱三公子听得很清晰。
“喂,楚凌霜,什么叫朽木不可雕?”屏翳一脸京痞相,睨视着楚梓。
突然,台上的幕布一挑,一袭粉色身影在蓝色幕布的映衬下,立即吸引了前排观众的目光。头上已经贴好片身穿女帔、花褶子,足踩彩鞋,手拿泥金扇的杜丽娘就站在那里。
只见杜丽娘款款走了两步,头上的水钻头面微微颤抖,直到她走到临近边沿的位置,迈过一排花盆,从台上跳了下来!
东儿揉了揉眼睛,没错,杜丽娘是从不算低的舞台上跳下来的。这样不会摔伤吗?她看向楚梓,楚梓摇摇头:“她们平时都练功。”
杜丽娘走到钱屏翳面前:“你觉得传统戏剧都很好笑?”听见这句话,东儿捂住嘴笑了,这个“杜丽娘”,一开口竟是地地道道的京片子!和京痞的屏翳,还真的很配。
屏翳没有立即回答,因为“杜丽娘”走近的缘故,他仔细看清楚了她的扮相。虽然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但是还能看出她姣好的面容。许久,屏翳才说道:“是啊!很好笑,不可以?”
“杜丽娘”不怒反笑:“不怎么着!只不过觉得好笑而已!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在你眼里却成了闹剧,这只能说明你自身的肤浅无知。我劝您早点儿去窗口问问还能不能退票,何苦来呢?”
屏翳棋逢对手,当下站起身来,打了个千儿:“那我谢谢您!怕我浪费时间,还为我考虑。”
“哪儿呀?您真会往脸上贴金!”女演员转身走向一旁的台阶,“我是心疼好好一张戏票,落在您手里!”
说着她已经走回台上,一掀幕布消失不见。
“嘿!这小妮子,还挺嚣张!”屏翳站着来回走了两步,之后重重坐回座位,“看!今天我还就不让这张票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