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儿!”
苏软断喝,却还是慢了半拍,天朗一手拿着鸟,一手抓着几根刚揪下来的毛,茫然转头:“啊?”
苏软跑过去,劈手夺过那只海鸥,晃:“喂!你刚才说话来着吧?!醒醒啊!”
天朗不解地看着她:“干嘛跟晚饭聊天?”
“拿着。”苏软将海鸥塞进他手里,让他用手托着,然后按住海鸥胸口,开始做急救。
也不知道人类急救的招数,对海鸥管不管用,权且死鸟当活鸟医好了。
“……哎……”细若游丝地一声□,海鸥居然真的悠悠转醒。睁眼正瞧见托着它的天朗,三目相对(鸟的眼睛在侧面),登时就暴走了。
“刚才是你打我来着吧?!啊?!死狐狸,你手怎么这么贱啊?!我是龙王陛下亲封的接引使者!我是接引使者!这是东海龙族的地盘,不是你死狐狸的冰窖子!有病回家吃药,跑到这撒什么野?!啊——!我这块儿的毛呢?!我毛呢?!你手上拿的什么?!天杀的你又拔我毛!上次你就拔我毛!我今天跟你没完@#¥%……”
优雅高贵的海鸥哥哥,龙王陛下亲封的接引使者,在发现自己被拔毛露点之后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开始在雪狐王族贵宾的掌心里跳脚骂街,调门之高亢,措辞之牙碜,瞬间秒杀市井间所有流氓泼妇。
天绯面无表情地扬眉望天,将入不得耳的声音自动过滤。
天朗从来没见过会爆粗的鸟,而且对很多词汇不是很了解,颇认真地听着,还不时插言求教:“什么叫狼掏的呀……腌臜泼才是什么呀……王八不就是乌龟么?关乌龟什么事呀……奶奶个纂儿跟你刚才说的奶奶个腿儿有什么区别呀……”
苏软怔怔看着那只海鸥,唇角一抹笑意渐渐扩大,终于在鸟儿停下来倒气的空当,走上前去给了它一个拥抱:“阿九……”
“哎呀松手松手!你把我毛都弄乱了……”鸟吃了一惊,语气却明显扭捏起来,假模假式地挣扎了会儿,便任她抱着,“我变成这样你也认识我?”
“不认识,”苏软理所当然地道,“但嘴损成这样的鸟我就认识阿九一只啊。”
“哼。”鸟抖了抖翅膀,“本使者现在叫阿八了。”
“阿八?”以前公子澈好像也隐约提过这个名字似的。
“公子说,我原是九命鲲鹏,所以叫阿九,现在丢了一条命,就叫阿八得了。”
这是公子澈的原话,但还有几句他没好意思复述,公子澈说: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还有几条性命,今后遇事时也好多些谨慎,少些莽撞。
“咦,那要是将来你就剩了三条命,岂不是得叫阿三?”苏软脱口而出。
“呸呸呸!少咒我!”阿八啐道,“爷我又不是纸糊的,上次是不小心,才会着了莫伤离那厮的道。”
说到这里,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可公子这次,却被那老不死的害惨了呢。我常劝他不要弄那些没用的女人回来,临危之时不但帮不上忙,还总拖后腿,可他就是不听……”
“你家公子,他现在怎样了?”没用的女人之一赶紧问。
阿八难过地摇了摇头:“还能怎样……眼睛看不见了啊……”
虽然一路上都在做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切消息的时候,苏软仍然有些愣神,想起公子澈的眼睛,明亮温柔,浩瀚如海的眼睛,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个洞,凉风嗖嗖地灌进来,酸冷冷地难受。
“阿九,带我们去看他吧。”
“跟我来。”阿九淡淡应了一声,飞落在沙滩上,踱着外八字向海中走去。
三人看着它。
“还愣着做什么?”鸟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来,转回身,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你打算……就这么走着去?”苏软呐呐地问,“你不是鸟么?”
阿九看样子很想翻个白眼,如果它有白眼可翻的话。倒是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整了整羽毛,挺胸叠肚地又踱着外八字回来,走到天绯面前:“东方龙族接引使者银翼,受命在此恭迎雪狐王族贵宾,请移尊步,由我载您赴不盈山觐见龙王陛下。”
说完迈步入水,瞬间变幻成一尾亮银脊背的雪白小鱼,通身笼着似真似幻的皎洁光晕,越向深海处游时身形变得越大,渐渐已长逾数十丈,雪山冰岛一般浮游在海面上。
东海龙族银翼使者,上天可化大鹏,入海则为巨鲲。
苏软缓缓捂了嘴巴,叹为观止。
天朗却猛地跺了跺脚:“哎呀,熟人不好下手了,要是能捞回去冻上,够吃好多年啊……”
白鲲游于瀚海,逆长风,卷狂澜,转眼千里。苏软站在它雪野似的辽阔脊背上,发丝裙袖轻狂乱舞。蓦然回首,来时的海岸早已杳无踪影,空剩了周遭不见边际的蔚蓝,延伸到极远的地方,与苍穹混淆了颜色,让人几乎辨不清何处为海,哪里是天。直到一座云蒸霞蔚的奇绝山峰,仿佛从海天穷尽处,渐渐进入到视野中来,苏软知道,那就是不盈山了。
龙族是异界之中最接近于神的部族,即便海上风浪滔天,不盈山所到之处百里以内,也必然是和风朗日,波澜不惊。峰峦云雾间,隐约可见错落各处的宫殿、楼台、庭园、馆榭,不逊于雪狐王宫的美轮美奂,却又另有一番属于龙族的典雅祥和之气,全不似雪狐王宫般居高临下,冷峻孤绝。
虽说是来看公子澈,但既到了龙族的地盘,自然是要先见过家主的。将三人送上稳如大陆的不盈山,白鲲又变回海鸥,振翅而起,带他们向着主峰最大的一处宫院飞去。
从小看西游记、看哪吒闹海,苏软对于龙王的概念,就是四个一套、锦袍玉带、宽鼻阔口、披麟顶角的模样。所以当她在龙宫大殿中看见龙王炎凉——那个同样有着美丽眼眸、亮银长发,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帅哥的时候,感觉世界观有点动摇。
“儿媳妇!认不认得我?!我是爹爹呀!”帅哥一舒广袖,飞奔而来,看那意思竟是打算生扑。
苏软登时就傻了,亏得天绯眼疾手快,揪着脖领子将她拎到自己身边,堪堪避过龙王陛下如火的怀抱。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饭可以乱吃,爹可以乱认的么?!哪跟哪啊你上来就整伦理哏?
“怎么会错?”帅哥笑得有些崩坏,“你是小三十六,我是小三子的父王,按照人间的规矩,你不该叫我声爹爹么?”
就算苏软一时搞不清小三子是谁,但对于小三十六这个编号,却是刻骨铭心的,于是瞬间领会了龙王陛下的逻辑。
小三子=公子澈=他儿子;她=小三十六=公子澈的小老婆=他儿媳妇。
一只乌鸦拖着省略号从半空啊啊飞过,苏软感觉脑仁儿有点疼,正吃力地想着该怎么把自己从这狗血的家庭伦理剧里摘出来,身旁,天绯已经不疾不徐地开口。
“她是我的人,还请龙王陛下,不要误会。”不愧是妖孽,就连护食都护得这么从容淡定,言简意赅。
“明明是我家的儿媳,怎么就成了贤侄的人。”龙王炎凉转向苏软,语气里满是蛋蛋的忧伤,“小三十六,莫非……你是嫌弃小三子眼睛看不见,就移情别恋,另择良人了么……”
“不是,我……”
苏软正要解释,却不经意间看见了炎凉漂亮的眼眸深处,一抹稍纵即逝的促狭笑意,怔了怔,忽然就怒了。
大爷的,这货在逗闷子呢。
儿子眼睛都没了,老子却还有这个闲心,可见其寡情薄义。又想起那日在潭水里,公子澈说起东海的时候,眼中的冰冷寂寥之色,对于眼前这位龙王陛下的好感,立时就降到了零下。
“是啊,就是移情别恋,另择良人了。”望着那张笑脸,冷冷道,“反正他也从小被人嫌弃惯了的,连亲爹娘都可以撇了他不管,还能指望别人有什么良心?”
“你说……什么?”炎凉仍是笑着,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却开始铺天盖地而来,仿佛料峭春寒,明明在山花烂漫之中,却仍然凉得透入肌骨。
“我说,”小丫头向后退了一步,平移到天绯身后,就伸出个脑袋,很淡定地又重复了一遍,“反正他也从小被人嫌弃惯了的,连亲爹娘都可以撇了他不管,还能指望别人有什么良心?”
姿势虽怂了点,但胜在目光坚定,又借助妖孽浑然天成的强大气场——俗称狗仗人势——因此成功地抵御住了龙王陛下的迫人威压。
“你躲什么?”炎凉盯着天绯身后的那个脑袋,问。
“我没躲。”脑袋说。
“……你对我好像很不满嘛。”
““只是,替公子澈不值罢了。”
“……贤侄啊。”炎凉叹了口气,忽然转向天绯,“人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看来所言非虚,你的人这是在为我家小三子打抱不平呢。”
这算挑拨离间吧?算挑拨离间吧?
苏软躲在天绯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便下意识地将手塞进他的掌心里。
天绯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握住那只有些微凉的小手,唇角微扬。
“这丫头心直,见不得无情无义之事,倒让龙王陛下见笑了。”
平素越是不屑于逞口舌之利的人,吐槽起来反而越具杀伤力,炎凉怔了怔,一时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接,半晌才翻了个白眼:“银翼!”
“属下在!”阿八扑雷扑雷地飞进来。
“给雪狐族贵宾和……小三十六安排住处,然后带几位去东苑看看三殿下。”
“是!”
“那个……等等,”伏在阿八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把小三十六和那小子的住处安排得远些,这小丫头有趣,给老狐狸做儿媳妇可惜了,想办法拆散了他们,留给小三子当个玩意儿也是好的。”
“……是。”阿八心虚地向这边看了一眼。
天朗正侧着头,支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天绯负手望着房顶某处,行若无事。苏软嘴角略抽——喂喂,就算你贼眉鼠眼地嘱咐,这么近的距离,也是能听见的好吧……
对于漂泊无定的不盈山而言,本无所谓东南西北。虽然身处山中感觉不到海波动荡,但早上用来看日出的窗子,晚上再看落日,也是不奇怪的。所谓东苑,不过是当初起名字的时候,恰好在东面罢了。
公子澈的寝宫外种满了不知名的玉色花树,穿行其间时恰遇风起,皎洁的花瓣铺天盖地而来,如碎冰乱雪般拂上衣襟,直到在门口抖落尽了,裙袖和长发上也还染着似有若无的淡香,清冽,温柔,袅袅不散。
寝宫内门窗四敞,帘幔飘飞,虽冷清了些,却甚是明亮通透。公子澈穿了袭淡色的袍子,斜倚靠枕坐在临窗的条案旁,案上白瓷茶釜里水正烧得滚开。听得三人进来,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他们入座,然后继续碾箩筛煮,调器弄盏,动作熟练得如行云流水,若不是一条软帛蒙住了眼睛,面色也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已是个全盲之人。
“从龙府带过来的紫笋,就剩了这一点,尝尝?”未几,三盏香气氤氲的茶已推到他们面前。
天朗端起一盏仰头饮尽,然后便伸着被烫到的舌头拼命喘气。苏软心中难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寂了许久,倒是原本最不爱说话的那个表达了慰问之意:“你怎样?”
“还好,真正的眼不见为净。”公子澈端起茶盏浅浅尝了尝,笑笑,“只是离开不盈山太久,出去的时候有些找不到路。”
“公子澈……”苏软心揪得厉害,半晌,就只喊出这个名字。
“小三十六……”公子澈伸手,很精准地抚上了她的头,“好了,别难过了,为夫的当初放你跟人私奔,不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跑回来哭的。”
他越是温柔哄劝,苏软就越是真的想哭,忽然又想起当日在须臾洲,莫伤离那老不死笑盈盈说要出门的情景,早知道他是去干这个,自己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挡他一挡。
“大爷的莫伤离,他怎么就能下得去手,挖你的眼睛!”一掌拍在桌子上,心中的旧恨新仇无法言喻。估计如果此时莫伤离站在面前,她不用就咸菜也能生啃了他。
“挖?”公子澈怔了怔,哑然失笑。
解下软帛,仍是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澄澈眼瞳,只因为失了焦点,变得有些渺茫,在外观上却未损分毫。
“所谓沧海之眼,是指眼中的精魄,而非眼珠,我现在虽然看不见了,但该有的东西却还都有……所以,还没有那么血腥。”
“……哎?”苏软呆看着他,“都在?”
“都在。”
“那……如果夺回那个什么……精魄,你还有没有可能再看见?”
“……也许可以吧,毕竟以前没人试过。”
“天绯,天绯……”忽然来了精神,一对大星星眼光彩熠熠地看着天绯。
“知道了。”妖孽轻啜了口茶,“莫伤离不除,迟早是心腹大患,所以不消龙族相邀,就算为了你我,此事也必须有个了断。”
正说着,窗外忽然又响起飞鸟振翅之声。
“阿八,什么事?”公子澈推开窗子。
“殿下,”阿八飞进来,落在条案上,偷眼看了看天绯,“雪狐王陛下携王后来访,马上就要到海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