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掉手机,默默地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我长时间地看着走廊上的吸顶灯,一点也不觉得灯光刺目。此时,我的脑子里纷纭复杂,不时有不知道什么人从我的身边走过,然后,周围慢慢地安静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了,感觉进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世界,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在羊水里熟睡。在这种状况下我一定睡了很久,因为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些微微的发白。我动了动,发觉自己居然蜷缩在妖妖的怀里。妖妖也已经熟睡。我悄悄地抽出身子,站起来,走到窗前,远处还有几颗星子,在隐约有些蔚蓝的天空中,它们显得那样懦弱和胆怯,再过一会儿,它们就将在太阳光里消失。
昨晚,当我和老妈、妖妖走出医院大门,准备找个地儿吃饭的时候,老唐老爸正站在门口,似乎等了很久。
“一块儿吃饭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着我,却看着我老妈。老妈的表情古怪,但是没有反对,于是我们一起到对面酒店老唐老爸早已定好的房间。
“安生,我希望你不要辞职,出这个事故并不完全是你的过错。”
也许上了年岁的男人都这么固执,我心存感念,却并不领情,谁对我好都让我腻歪:“伯父,谢谢您。但是我希望我们现在只是吃饭,别讨论这些事情好吗?”
老唐老爸有些无奈,看着我老妈:“桂兰,你帮我劝劝他。”
这个称呼让老妈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我也觉得万分奇怪。原来老唐老爸早就和我老妈认识,为什么这么些年来两家家长从来没有交往,也没有从彼此嘴里听到说起过对方呢?而且,连我老爸也一贯称呼老妈的全名,而老唐老爸的称呼却显得那么不合身份的亲切。
老妈在我疑惑的眼神里勉强笑了笑:“这孩子很犟,连他老爸都拗不过他。”
老唐老爸看着我,就像上次在老唐葬礼上那种深情的神情,似乎我是老唐复活。这个神情让我不安,似乎有个天大的玩笑即将发生。
“我想把我名下所有的股份都转让给你。”
虽然老唐老爸说这话的时候很从容,但依然取得了惊人的效果。老妈失声叫了声:“俊生……”老唐老爸轻轻把手按在她肩上:“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想有生之年带着这个遗憾进棺材。”
我瞬间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拿着的汤匙竟然滑到了桌布上,发出一声混沌的声响。老唐老爸换了一种轻柔的语调,这种把谈话对方当亲人的语调让我厌恶至及。
“孩子,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们因为自私和各种复杂的因素隐瞒着你:我……是你的亲爸爸。”
说完这话,老唐老爸看着我,想在我脸上寻找激动或其他,但我已经恢复了平静:“对不起,我对谁是我亲老爸不感兴趣,事实上,我老爸在1989年已经去世。”
老妈不敢看着我,她和唐俊生满脸的羞愧似乎是向我表明他们因合谋干了一件让整个世界唾弃的事而愧疚不已:“安生……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为什么人们总是要高估自己带给他人的影响呢?说到底,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联系在一起的,不都是什么亲情呀爱情之类的滑稽的理由吗?我转向老唐老爸,“对吧?伯父。”
老唐老爸尴尬地笑笑,老妈想说什么,他宽容地止住她,然后对我说:“我并没有其他奢求,只希望你能接受金辉公司的股份。”
“哈哈,是补偿吗?”我看着老唐老爸,停顿了数秒钟,但并不期待他回答,“说到补偿,我还欠金辉的,该补偿的是我。”
老唐老爸在我冷冰冰的语调中终于无法保持镇静,语气急促地说:“安生,我希望你明白……”
“不用,我很明白,即使你希望我叫你一声老爸也未尝不可,我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叫你一声老爸?像老唐那样?”
我看着老唐老爸,这次他的表情终于土崩瓦解。
“对不起,失陪了,我得看着小妹去。”
说完,我拉着妖妖离开。过了一会儿,老唐老爸才似乎反应过来:“安生,明天公司召开全体干部职工会议,希望你能来……”
“如你所愿,我会去的。”我没有回头。
哈哈哈哈,太他妈滑稽了,这一切是多么符合庸俗的肥皂剧情节啊,想不到这么多年来通过老唐默默帮助我的这个家伙竟然是我的父亲,而多年来一直和我在一起泡妞打炮的公狗老唐就是我的亲兄弟,简直***天衣无缝巧夺天工,当一个人被安排进这样的情节的时候,你除了大笑你还能做什么?老唐,当你知道自己是这样一幕蹩脚喜剧中的一个角色的时候,你他妈还能在冰棺里保持那种一如既往的优越的微笑吗?**!
此刻,我看着灰暗的天际,知道一切上场的不过只是个角色,谁他妈也别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主宰。我看了看妖妖,她还在浅睡中,于是走下楼梯,走出医院,走上静静的街道。城市还在熟睡。我从没有先于城市醒来,所以山城的安静让我大吃了一惊,似乎只是我一个人的城市,我再次产生在母亲子宫的错觉,或者应该是母体子宫,因为我此刻的“母亲”并不特指我老妈。我想起小妹在病房熟睡的姿势,那种感觉也许就如我此刻。
“真静呀,我差点不认识它了。”
不用回头,我知道是妖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醒来,站在我的身边。我没有说话。妖妖在我身边叹了口气。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重庆。”
层层叠叠的高楼在晨雾中浓淡不一,近处行道树的树梢有些薄薄的雾气,叶片上有些细细的露珠,晨曦来临,露珠逐渐变得鲜亮,这使它们看起来慢慢有了动感,在另一个街区,这个城市的第一班公共汽车向不知哪个方向驶去,卖早点的饭铺打开了门,街上突然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各种声响在城市腹地渐渐响亮起来,我知道城市终于不可避免的醒了,一切都将回归到凡俗的大流。
“走吧,吃早点去。”我突然舒了一口气,大声对妖妖说,同时拉住她的手。
妖妖立刻从刚才的安静变得活泼起来,也大声说:“好啊,我要吃豆浆油条!”
“好!”
我们相互牵着手,正如这个城市的任何普通恋人,拐过大街,在一条破旧的老街上走了一阵,在紧邻着的一排早点铺里,我们没有徘徊,像老顾客一样径直走进一家看起来脏兮兮的油条店。老板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一边在热气腾腾的油锅里炸着油条。
“两位吃什么请自己动手,茶壶里是豆浆。”
我和妖妖相视一笑,妖妖拿起盘子,说:“我来挑!”
她调皮地用筷子在每一只油条上敲敲,专挑那又脆又大的,挑了六支摆在桌子上。
“呵,真够能吃的!”
“那还用说,昨天晚饭也没吃,饿坏了。”
我倒了两碗豆浆,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胃口都出奇的好。吃完,妖妖说:“太好吃了,好像自从小时候吃过这么好的豆浆油条,就再也没有尝过这么好的滋味了。”
“是啊,好像我们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停留在了小时侯。”
“也不是啊,也有只有长大了才能体会的美妙的东西。”
“总结起来,所谓美妙的东西都只是错觉而已。”
出门的时候,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已经出现在远处的高楼间。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界也许昨晚发生过许多人间悲剧,但太阳还他妈照常升起。
回到医院,小妹已经醒了,警察刚刚给她做过笔录。小妹的神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倒是见到我和妖妖就直嚷饿,我们带来的油条豆浆很快被她吃了个精光。吃完,她像小猫一样舔了舔舌头,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没什么事吧?”小妹随口问了一句,没有等我们回答,又伸了伸懒腰,“真困啊,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困过,不行,我还要睡。”
说完,对我们笑了一下,侧身向里,真的睡下了。
我叮嘱妖妖帮我照顾一下安静,然后打车回到天外天广告公司,由于沾了金辉不少光,天外天最近的业务很繁忙,阿惠曾给我说过希望能新招收几名工人。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修改招聘启事。我拍拍手,让大家聚集拢,宣布公司将清盘。
“很对不起大家,跟了我这么久,而我在公司蒸蒸日上的时候做出这个决定,希望有一家有实力的公司来接手,全部接收员工将是其中必要的条件。如果不愿意到新公司上班的,我会负责一笔遣散费。”
虽然大家已经知道金辉的事情,但我做出这个决定,还是让所有人都很错愕。阿惠默默地把招聘启事从电脑里删除,其他员工也都窃窃私语。我让阿惠带领大家把手头的业务都清理一下,公司财物也一一进行登记。
在他们默不做声忙乱的时候,我走出办公室,打开手机,给熊伟打了一个电话,双方约定在海逸见面。
熊伟很准时,我们坐下的时候,我无意中发觉这就在昨天小妹和妹夫坐的餐桌的旁边,现在那餐桌上坐着两位老外,穿着中式服装,边吃边谈笑风声。
点了几个菜,熊伟合上菜单。
“真的打算出让公司?”
“废话,不出让我找您干嘛?”
“可惜了,听说天外天最近业务很火呀,几乎所有市政的活都在手里。”
“我打算两百万出让它,包括现在手头的所有业务,前提条件只有一个,接收所有员工。”
“怎么这么急着出让天外天?有别的更好的生意要做吗?”
我不置可否,以低于价值几乎上百万的价格出让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天外天,这个举动在谁眼里都会被当成疯子行径,爱怎么看与我无关。我喝了口汤,说:“今天就必须划帐过来。”
“两百万……”熊伟沉吟,这不过是生意人典型的欲擒故纵,我可没有这份闲心跟他兜圈子。
我站起来:“你要没兴趣我找别人。”
“坐下坐下,没兴趣我来干嘛!我只是想两百万我怎么筹集,我手头现在也有几单业务在做,资金偏紧。”
“那你看着办吧,成交,或者我找别人。”
熊伟看着我。我早已打定主意。他于是故做爽快:“好,成交。”
“干杯。”
吃完饭,我和熊伟签定合同,他拿出支票,给我的帐户划了两百万,然后匆匆赶去天外天接收。
来到天外天,阿惠把一份业务和设备清单交给我,我转手交给熊伟,他看了看,很满意。光这几单业务,就可以进帐近两百万。
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
“刚才我已经和大地广告公司签定了合同,现在熊总已经是天外天的老板,他将对公司的财物、业务和人员进行全面接收。大家知道大地是我市广告界最有实力的公司之一,我相信进入新公司,大家的事业也都能有所发展。”
熊伟把人群扫视了一遍,低声问我:“妖妖没有在公司?”
“她主管公司广告策划。”
“好,我希望她能加盟大地,你不会自私地不让她出来工作吧?”熊伟自以为是地调侃。
“现在她已经是你的员工。”
我微笑着再次和我过去的员工一一握手道别,人人都努力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阿惠最后站在我面前,她没有和我握手。
“怎么?这么快就视如陌路了?”
阿惠看着我,表情复杂,在眼泪就要夺框而出的时候,她扑过来抱着我:“安生……”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不是称呼老板或安总。我拍拍她的背:“傻姑娘,大地能给你们创造更大的发展空间。没准以后我也应聘到大地,和大家又是同事。”
阿惠离开我的怀抱,有些为自己的情不自禁感到羞涩:“真的吗?”
我转向熊伟:“这得取决于熊总是否愿意录取。”
熊伟“呵呵”一笑:“欢迎欢迎,安总是重庆广告界的奇才,只要肯屈就,求之不得。”
我也“呵呵”一笑,向大家挥手告别。我知道我一走出这个门口,以后就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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