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千金公主忽然变得如此温柔,杨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非常恭敬的回答道:“公主客气了,小子何幸,敢劳公主请教?有何疑问,但请吩咐而已。”
“一片绿阴如洗,护竹何劳荆杞?仍将竹作芭篱,求人不如求已。这是公子的诗,其意境之高洁深远,非凡夫俗子所能为。记得当初皇宫诗会,公子一人便做数佳作,且多以咏竹,竹者,植物君子也,看公子之诗,其高风亮节,虽年幼而不掩也。俗话说诗以言志,诗以明志,诗乃心声,然而公子的所作所为,为何与诗所言却如此不同?”千金公主淡淡说道,不待杨勇回答,又接着说:“至于最后一句,求人不如求己,最是让我心感慨,然而似如今,本公主并不想远嫁突厥,当此时也,求人无用,求己也无用,公子有什么好主意,便请教我!”
“不知本公子有什么作为,让公主一再提起?我倒想先向公主请教,本公子到底有何作为不端,也好改正。”杨勇淡淡道。
“公子真的不明白?虽然公子年幼,却绝对非无知。”千金公主诧异道:“公子整日跟着郑译、于智这班奸臣鬼混,糊弄皇上,擅权弄专,从太子时候起,皇上的所作所为,难道都与公子无关吗?就说这次同立四后,听说就是公子的主意,而原皇后还是公子的亲姐姐,公子这样做,到底所为何来?”
杨勇叹了口气,缓缓道:“是这样吗?不错,有些事确实是我做的,我也确实与郑译、于智交好。但这又如何?奸臣都是皇上酿成的,我不与他们交好就能改变吗?至于立后,我自己的姐姐是皇后,我想有人去跟姐姐争宠吗?一切都是皇上的原因,我只不过让结果更好而已,没有我,也许许多事情只会更糟。”顿了顿,杨勇又道:“我杨勇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别人怎么想我也没必要在乎。”心想有些事,纵然心有愧也得去做,就像今天我送你去突厥和亲,难道因为知道你将来的命运,我就不送你去了?
“好,我相信你,能够写出这样诗的人,怎么可能是大奸大恶?”千金公主道,“那求人不如求己呢?我求人没办法,求自己又能如何?”
杨勇静静的看着千金公主,总以为自己来到这个时代,要改变历史的走向都不是难事,要改变区区一个人的命运该是多么简单的事情,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姐姐的命运自己无法改变,千金公主的命运自己又能改变吗?他忽然心有些惶恐,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自己将来的命运也已经注定,无法改变?
不会,他坚定的想,这点自信还是应该有的,历史上的杨勇贪玩敦厚而无能,自然只能任人宰割,以自己的能力和先知先觉,又有谁能够加害自己?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去突厥,有很多种选择。比如逃走,放弃公主的尊贵,放弃所有的富贵生活,去做一个平民,只要你自己足够强,你就照样可以过得很好。这就是求自己。”
“你愿意放我走?你不怕皇上怪责?”千金公主猛的站了起来。
杨勇笑看着她,脸上明显有着嘲弄的表情。
千金公主忽然又颓然坐下,纵然他放过自己,可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没了公主的封号,没了家族的庇护,自己就什么都不是,连养都养不活自己,更别说无忧无虑的生活了,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而已。她忽然现自己真的很无能,不错,求人不如求自己,如果自己有这小子这种能耐,自己走到哪里不能过得好?可是自己有吗?听说他四岁的时候就曾离开家几年,照样过得有滋有味,而自己却空长了十多年,还不是一无是处?她忽然有些悲伤,不甘心承认自己的无能,却又不得不承认。
何况,就算自己逃走后能够生活,可是国家呢?民族呢?父王呢?母亲呢?自己真忍心就这样一走了之,弃他们于不顾?
不,不能!自己绝不能这样自私!
想到大义处,她的心不禁充满了豪情,好像自己就是一个英雄,为了国家民族,为了父母亲人而战斗着。
原来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自己只是无奈,没有选择而已。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有时候不是确实无从选择吗?
泪水从眼流出,沿着洁白的脸颊缓缓落下,落到地上,和着尘土,消失不见。
“你能送我一诗吗?”她仰起头来,看着杨勇说。
诗?杨勇从来不想卖弄才,但看着千金公主那祈望的眼神,又不忍心拒绝,“好吧。”他点点头说。
“快拿纸笔来。”千金公主又高兴起来,对小菊说道。
待得纸笔拿来,千金公主竟坐不住,站起来走到一旁,亲自磨墨,杨勇也不以为轨,坦然拿起笔来,轻轻落纸如云烟。
小菊只看得撅嘴不已,但见公主高兴,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千金公主见杨勇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明妃曲”三字,知道他要以古喻今,以明妃往事说自己,心又是好奇,又是期待,不知这个从小就出了名的天才会写出怎样美丽的诗句出来。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杨勇写完,千金公主呆呆的望着纸上的字迹,泪水再次一滴滴的落下,打在纸上,如春日的雨点。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千金公主嘴喃喃吟着,仿佛看到将来的自己,站在长城之外,荒草之上,仰头望着鸿雁孤凄飞来的身影,朔风更寒,而心呢?一定也是冷的吧。家人万里还传得来消息吗?国家已经如此,父母的祸福自己还能够关心吗?
泪水打湿了字迹,她似乎已经痴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是啊,女人生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悲惨的,娇贵受宠如阿娇,最后还不是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何况自己一个孤身远嫁到塞外的女子?人生失意无南北,古今外又何曾有过区别?
正着呆,却见杨勇又已经提起笔来,换了张纸继续写道:“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说无语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植拔春风手,弹着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如果上一诗还只是让千金公主感动的话,这诗却已经让她惊讶震动无比。人称普六如勇所思所想皆希奇古怪,奇思妙想让人难以接受,他的思想果然是无比新奇。“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是说男女之间,应该要相知相爱才能在一起吗?从来婚姻都是一种手段,似乎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却是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事情,但他却说人生乐在相知心。只要相知心,便是胡人汉人也无所谓吗?他是不是还有其它的意思?是不是包括君臣之间的情义?
千金公主忽然觉得有些可怕,她无法接受这种思想,这太高远,太奇妙。但是,如果一个女人选择丈夫,只是因为与他知心,而没有其它任何的杂念,那该是多好?
“胡人与我并不相识,又谈什么恩情?”千金公主说。
“那只是我的希望与祝愿而已。”杨勇淡淡说道:“公主这么好的人,希望在塞外能遇上相知相爱的人吧,那样的话,公主在塞外就不会那么苦了。”
祝福只是祝福,是那么容易成为现实的吗?我不要出塞,我不要!我只希望留在故乡,纵然不做公主,粗茶淡饭也再所甘愿。千金公主在心狂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