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不一会就把御花园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棉被,炭炉里的火烧得红红的,上面一个精巧的陶壶正向外“咕咕咕”得冒着白气。
万籁俱寂,亭子里摆着几个桌案,桌案上是精美的糕点和冒着热气的煮酒,赵祯心情极为愉悦,给大臣们都安排了桌案,待到雪下了起来后还贴心地吩咐内侍们,给每个大臣的身旁都端来一个精巧的小炭炉。
瑞雪、琼浆、皇城、圣眷,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其妙的催化反应,饱读诗书的大臣们不禁诗兴大发,等韩琦、富弼和晏殊吟了两首咏雪的诗后,剩下的时间就全都被欧阳修给支配了。
他有眼疾,放在后世就是近视,看东西已经开始朦胧,可这种朦胧反而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作为眼下的文坛大佬,文章词赋浑然天成,倒是让在场的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至日阳初复,丰年瑞遽臻。
飘颻初未积,散漫忽无垠。
万木青烟灭,千门白昼新。
往来冲更合,高下着何匀。
望好登长榭,平堪走画轮。
马寒毛缩蝟,弓劲力添钧。
客醉看成眩,儿娇咀且颦。
虚堂明永夜,高阁照清晨。
树石诗翁对,川原猎骑陈。
冻狐乎迷旧穴,饥雀噪空囷。
此土偏宜稼,而予滥长人。
应须待和暖,载酒共行春。
一诗作罢,赵祯惊掉了下巴,不用说韩琦和富弼早已对他惊为天人,连晏殊都晃着脑袋忍不住赞道:
“好诗!竟无一个‘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陈词滥调,却将雪景描绘的如此生机勃勃,老夫开眼了,永叔大才!”
赵祯指着晏殊乐道:“对对对,晏卿所言即朕所想,当浮一大白!”
臣公们连忙举起率先举起酒杯,今日官家心情可说是继位以来最好的一次,尽管一直在聊风花雪月,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可是拜西北的胜利所赐。
寒冷被一杯杯煮酒驱散得不见踪影,放松的赵祯也罕见地收起了帝王的威严和神秘,君臣在觥筹交错之间仿佛忘却了时空,一时间御花园里充满了欢声和笑语。
后世在评价赵祯的时候,容易给他戴上软弱和仁慈的帽子,其实哪个帝王会是如此简单,战争的失利削弱了皇权,削弱的皇权又进一步降低了帝王的自信,于是,他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中默默地把棱角磨平,人畜无害的表象下,无不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可现在不一样,大宋彻底拥有了岭南所有的疆域,一年三熟的水稻极大丰富了国家的粮仓;
雄伟的汴京新城已经出具规模,按照李现所言,这将是傲视四海八荒的天下第一城;
废除了徭役,废除了人丁税,可大宋的国库却一年比一年充盈;
严格了商税,可整个大宋的城市却越来越繁华,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每天都将汴京装扮得犹如仙境;
裁撤了六成的军队,可大宋却获得了远比太祖太宗无数倍的胜利和武功;
更别提斐然中外的华夏文明,文学、戏曲、音乐、农学、医学,算学还有刚刚兴起的工学;
哦,这个名词还是李现所创,涵盖采矿、炼丹、冶炼、造船等一系列听都没有听过的新事物。
赵祯想起一事,对韩琦问道:“军械司新研发的炮弹你可知道?”
“此时微臣知晓,听说燕王对此赞不绝口?”
赵祯点点头:“又是个大宋的青年才俊,朕心甚慰,他叫什么来着?”
“沈括,字存中,天圣九年出生在杭州钱塘县沈家,官宦世家,其曾祖乃太宗朝大理寺丞沈曾庆,其父沈周大中祥符八年进士,现当下知明州,廉洁自律,颇有惠政”
韩琦对沈括的履历如数家珍,沈周可是铁杆新党,把沈括弄来枢密院就是他在背后操作的结果,一听赵祯问起,连忙倒豆子般把沈括的家底翻了个底朝天。
富弼与欧阳修抚须微笑不语,晏殊却脸色微变,冷哼了一声。
哼声不大,但足够赵祯听得见,他含着笑看了看晏殊,哪里不懂两人之间的对立情绪?
从心底里他是支持新政的,可在朝堂之中,却也需要一个反对派,否则哪来的平衡?
晏殊老了,可后继者会是谁呢?司马光吗?这些年倒是开了些窍,终究知道做官是要做些事情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朝堂中谁都可以换,包括韩琦在内,但晏殊不可以!
先让他继续干着吧,他要是倒了那些保守派官员可怎么和韩琦斗呢?
赵祯回过神来想了想道:
“等他回京后就先补个国子博士,进太学尽快参加科举吧~”
哟,韩琦心中一喜,这“任子”的官职都已经下来啦,那岂不是意味着他老爹得尽快升调五品以上?
大宋官场恩荫制度,当朝五品以上大臣的子弟和后人,可以推恩补官,但这种恩补一般不安排重要职位,多为“国子博士、太子中舍、虞部员外郎和比部员外郎”一类闲差,除非你后来参加科举得了功名。
在新政施行之前,这样的闲差可以一辈子挂着,新政之后,若是得了恩补的官员三年内考不取功名,“任子”的官衔就得被朝廷收回。
不少年纪大的官员担心自己的清誉被家中的纨绔毁掉,竟然拒绝朝廷恩补,安安心心致仕回家安享晚年算了。
赵祯的意图明显,这娃娃有能耐,那就别学那些酸儒,尽快考出来入仕,到时候你爹也调到京师来,你要是不好好考科举,看看你老爹的脸往哪儿放。
根本上来说看,这是对沈家的器重,韩琦心里当然高兴,立刻跪下谢恩。
赵祯此刻突然想到了李现的那封秘奏,心里顿时一沉,思索片刻后决定还是问问朝臣们的意见。
“燕王向朕询问,是否可派右羽林军大将军去西北战场历练,体察军情…”
啥?
在场的朝臣都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右羽林军大将军!
大宋的潜在储君,养在宫中的皇子!
但他并不是赵祯的亲生子,他是汝南郡王的十三子——赵宗实!
这不是官家的家事?而且官家年富力壮,说不定哪天就有了皇子,朝臣中除了韩琦,怕是没有任何人把赵宗实当回事吧。
晏殊最先反应过来,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脸色铁青地拱手道:“燕王大胆,此举僭越,皇族家事何时需要他来置喙,右羽林军大将军怎么还能轮得到出京历练?当缉捕进京下大理寺问罪!”
赵祯一言不发,他就是想看看朝臣们的反应,老韩你还不上?
韩琦当然不会让赵祯失望,不管李现的要求有多么的匪夷所思,能惹得晏殊反对的自己绝对要坚持!
“燕王乃当朝太傅,右羽林军大将军本就是作为皇子养在宫中,燕王此举并无僭越之处!”
呵呵,太傅的官衔虽然有些闲,不过名分可是实实在在的,除非官家生出皇子指定继承人,否则老师要学生去上课学习,放在哪朝哪代都不为过。
晏殊一时情急,早已忘记了这五年前的封赏,一下子被韩琦抓住了话脚,竟有些无言以对。
别说晏殊,连赵祯都有些忘了,此刻经韩琦提醒,终于想了起来,他就说这李现从来不参和朝政的人,怎么能提出如此敏感的要求!
这么一来,李现还真有资格说这话!
富弼和欧阳修一开始也是事不关己,见赵祯的目光投了过来催着他们表态,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富弼说道:“陛下,臣以为…本朝没有皇子出征的先例啊…”
欧阳修也附和道:“陛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皇子多习圣人言行,治国要义才是正理…”
他们俩并不是要去反对韩琦,而这此事太匪夷所思,就像富弼说的那样,大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先例,这要是真的做了会发生什么后果不都得他们的老大韩琦兜着?
你帮你义子争气做得好、做得对,可说说和去做却是两码事,大佬,你还得带着我们一起建设大宋呢,悠着点行不行?!
可韩琦不这么想。
他此时的脑海中,李现多年前的话在翻来覆去的浮现,官家生不出儿子了…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
韩琦会看相,官家印堂发黑,眼珠有些突出,眼圈色深,皮肤松垮又容易出汗,这可是阳气亏损的表现啊,这要是能生出儿子来就见鬼了!
趁着此时与赵宗实打好交道,万一…万一真要是轮到他了,这可是从龙之臣啊!
“陛下…大内获取军情多仰仗皇城司派遣的随军监军,若是能有皇子在一旁拾遗补缺,一举一动岂不更是洞若观火?!”
人才啊…要不怎么说老韩能当首辅呢?
说话总是能够挠在官家的痒处。
赵家人怕什么啊?
真这么怕就派自己家里人去看看,关系不那么生疏也不那么亲近,有什么情况可以和皇城司的密报印证一下,岂不是更加安全?!
至于所谓的潜邸…
官家还年轻,不就是个儿子嘛,生得出来!
赵祯听了韩琦所言立刻心动了,总是觉得不放心,原来原因在这里啊!
“韩相所言…甚为有理…皇子历练历练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