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度过,也在思虑中渐渐成熟。
不觉入了烈夏,苦薏体内的毒素也已排除,重焕玉颜,愈加美艳动人,令水苏等人惊讶不已,旋即,是欢喜与莫大的安慰。
只是,也莫大的愁苦与悲伤。
苑中粮食快尽了,如何裹腹呢?
这一日,苦薏心意迟迟往荷池而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她的东风又在哪里?
“小姐!”水苏亭亭立在她身后,轻盈唤了声,眉上敛了三分愁。
“水苏,别难过,办法一定会有的!”苦薏回眸微笑。
“我想不如悄悄卖些宝物,换了钱来,大家日子就好过了,满园子宝器,卓家最不缺的。”水苏墨瞳闪烁,信心十足。
苦薏摇头:“傻丫头,就算我们飞檐走壁,如何能卖?我早查过,那些器用上都刻了‘卓’字,只怕前脚卖了,后脚祸事找上前了。卓家每所宅院都富丽堂皇,就是丫头们用的穿的都是精良珍奇,你当卓家钱多了不在意么?原不过是做了暗记而已,一皆隐了花纹里,你们看不出来罢。”
水苏吃了一吓,从小生在府中,是奴婢的奴婢,竟然不知晓其中的奥妙,父母双亡后,又一直隐身结绮园,真真忘记先前所知的了,心中苦涩万分,锁眉郁郁道:“如何是好?荆傅母又病了,我才熬了汤药,病好了总要补补,苑中除了瓜果竹笋,到底找不到半丝腥,小姐又不让捕捉鸟儿燕儿的,怎么处?”
“总会熬过去的。”苦薏安慰道。
二人静静走着,满园的物事,丰盛得用不完,只是没一样能变成荤来。她们一天天大了,需要禽类的滋养。
结绮苑,美的不是金玉繁华,而是花瑰石艳,草鲜树丽,满目优色。
春花败了秋花开,一园香草婷婷,独无用处么?
香气随风悠扬清婉,自从进了结绮苑,好久没制香饼了。
苦薏眼前一亮,一把拽住水苏软绵无骨的手,欢笑道:“有了有了!我才想到,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即便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也是有妙用的,何况园里皆是奇花异草,比外面的普通香料香草不知好了多少去,我们制些头油香粉胭脂,比那俗脂俗粉的清香百倍,必定卖得好价钱。”
水苏眉开眼笑,抚掌道:“小姐聪慧!这园中花草瓜果足够珍奇夺巧,制了香既不暴殄天物,又存了身,妙极了,再晒些瓜果干子药草类的,也是可图利的呢,只要勤奋,还怕没有财物温饱,我瞧着一年下来,富余着呢。”
一语末了,四眸泛了明丽的光彩,唇边勾了粲笑,仿佛身前的一株月季开得灿媚俏娇。
二人携手飞奔回屋,唤了浣嫣堇蓠荆蝶一并撷花浣草,捣汁取彩,烧炉和粉,庭院里摩肩接踵,娉红舞绿,忙得不亦乐乎。
卓庆竹轩里读书回来,眼里落了这活泼的场景,双眸乐呵了,他最喜的就是一群女子飘逸自在的俏影,蹦上前来,帮忙捣着花汁草汁,一壁用手擦了一把脸上涔涔的汗珠子。
水苏抬眸望了他一眼,笑出了眼泪,指着他道:“小公子,瞧你成了花猫儿。”
众人忙里偷闲,几双美眸齐齐扫来,笑灿了花容。
苦薏爱怜地替他拭了脏污,柔声道:“去瞧瞧保母做了么子好吃的,告诉她端来这里罢,你帮衬着些,她们手脚也不大灵活了。”
萧庆高兴应了声,急急跑了。
于他,能帮上一点小忙,也是莫大的喜悦。
苦薏望着他蹦跳的背影,内心百感交集,大半年的时光,他从来不念母亲,小小的脸上,露着懂事的沉默,残酷的生活叫他极早学会了忍耐。
多少个夜晚,他从梦中哭醒,在她抚拍中迷迷糊糊睡去。慢慢地,他习惯了姊姊的安慰,习惯了身边没有母亲的日子,可是苦薏偶尔去竹轩中找他,发现他脸上挂着泪痕,迷惘瞅着对面石榴坞中的石榴树发呆,石榴是月母亲最喜欢的红,最喜欢的果。
红的艳目,甜的润心,而他和她,从来不吃。似乎留着,就是留下了母亲。
苦薏总是悄悄走开,给他留一点思念的空间,余一分自由的畅想,也是幸福的吧。
总比无人可思念,无人可倾诉为好。
“小姐,你怎么了?”水苏一壁叫,一壁抹了她一脸花汁。
水苏指着她的脸,咯咯娇笑。
苦薏回过神来,顺手抹了她一脸茉莉粉,一干人各不相让,色色花粉满天纷飞,飘飘洒洒一空一地。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们!这是做脂粉还是求雨呢?”鄯保母端了七锦紫檀托盘赶紧立住脚,一双慈眸,笑意嗔嗔。
荆傅母病体微愈,不肯躺着,随后而来,把鱼戏双莲纹香楠木托往案上一边放,一边笑:“一群疯丫头,这会儿不散花儿叶的偏散粉,迷了眼别求傅母吹。小公子,别理她们,我们自个儿先吃,谁最后谁收碗箸去,我乐得逍遥。”
一席话逗得众人笑了,仿佛封了苑,不过是换了另外一种亲近罢了。
再苦的困难里也有乐事吧。
结绮苑内热情洋溢,芳香流涟。
五日后,院中紫檀案上摆了一包包香脂香粉,碧绿的荷叶经过沸水煮过晾干,用来包装脂粉,更是香气迷人。
两母善于编织,早送来百来个精巧式样的镂花脂粉奁。
苑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各式奇草,而取来编织,最好的就是黄草了,颜色赤黄,金光璀璨,古色古香。保母做成白菜式样的小奁子,奁身奁盖上编了鲜丽的花朵,或折枝,或一朵,或牵藤,或怒放,或含苞,一皆栩栩如生,仿佛真花一般,光彩夺目。
几人喜不自胜,一一小心捧了脂粉挑了合适的花样奁子装了,碧荷包,赤黄奁,直惹得紫案生莹,美不胜收。
水苏抱着臂笑道:“若是摆在集市上,换作我也止下脚步的。”
“谁会不买呢?美的东西自然人人抢罢!”浣嫣拍着手上的粉末,嘻笑。
堇蓠挽着苦薏,痴痴道:“小姐,我真舍不得给了旁人,这样好的脂粉白白被俗人糟蹋了,但愿它结缘清玉美人。”
“又犯花痴了,真美人都在深宫王府,一般深闺小姐也是足不出户,只怕都是丫头们、小家碧玉才瞧得见吧。”浣嫣飞了她一眼,伸手撩了撩垂下来的流海,突地尖叫:“哎哟!”一手捂住眼。
苦薏摇头笑道:“进了粉吧?叫你们浣手去,个个不动,赏着自个儿的功绩美滴滴的,这会子好了,迷了眼多难受,放手,我瞧瞧!”
浣嫣龇牙咧嘴,退缩道:“小姐,轻点!”
苦薏失笑:“早知如此,何必淘气。”捉住她乱动的手,翻翻她的眼皮,用帕子湿了水润了润,笑:“好了,眼泪都滚出来了,睁开罢!”
浣嫣眯着眼,微微半睁,喜道:“舒坦了,眼里揉不得沙子,果真不错一丝儿。”
末了,指着她身后惊叫道:“鬼!鬼!鬼!”
声音颤抖,拖得长长幽幽,骇了苦薏一跳,瞪她道:“眼花了罢?青天白日的,说么子糊话!”
“不是,小姐!真的有鬼,我也看见了,黑衣白发,看不见,好吓人,一闪进了那山洞了。”荆蝶拖住水苏的胳臂,抖索着,苍白了脸,不敢抬头。
水苏堇蓠不由双手握在一起,瑟缩道:“真的么?你们都看见了?”
两母相对一眸,鄯保母摇头道:“怎么可能?黑衣白发?我们园子与世隔绝好久了,这些年除了我们出去领些月例什么的,谁曾踏过半步?眼下的又封了园子,随我们自生自灭,鬼不飞一个。”
末了,鄯保母抓紧苦薏的腕子,颤颤道:“鬼会飞的吧?”
苦薏想笑,抿住了唇,淡逸道:“你们收拾了浣手,风大了,免得又迷了眼。我瞧瞧去,苑中数年不见人烟,就是鬼也是妙的。”
末了,抓起一旁的黄菊花粉,往白如雪脂的脸上使劲抹了个透彻,一张脸黄灿灿的从黄泥中跑出来一般,又恢复从前枯萎的模样,水苏等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