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夜,月色初上,华灯次第点开,一苑红光。
端端的,如往常一般安然静好。
苦薏服了药,刚刚躺下,便有人来拍苑门,声音响亮,震动珠帘噼啪作响,急速扑打着红翡翠一般的彩石地面,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苦薏勉强支起上身,抬头道:“是谁?”
“小姐,不好了,主母遣人驾了画车让小姐去前厅,说江都王要见小姐。”浣嫣掀帘进来,急切蕴脸,挡不住心慌意乱。
果然来了!
苦薏这些日精神虽倦怠,心底却是警醒如兽,睁眸晃她一目,淡淡道:“莫慌,替我梳洗打扮,一身寒素便好。”
“小姐,不行,羽公子说若下地行走,伤了血脉,很难好了。”浣嫣断然拒绝。
“我自个儿来!”苦薏挣扎着下地。
外头传来水苏与人针锋相对的尖锐声音,听脚步人数众多,是准备了强持硬劫了。
堇蓠甩帘进来,失色道:“小姐!你别去,我替你去!”
堇蓠飞身上前,一把托住她,摁她卧榻上。
“不,你不许去!修鱼翦篁不是等闲之辈,岂容你随意胡弄了去?她既让江都王晓得我存在,必然是要致我于不堪之地才罢休!”苦薏拉住她的手,声音里充满了坚毅与自信:“再则江都王是淫荡如魔之人,你们谁也应付不了他。相信我,我会全身而退。”
苦薏用力往她掌心里一捺,面容笃定,笑色缓缓绽放,仿佛临雪而开的瘦癯红梅,格外清滟。
堇蓠忧瞳与她紧紧相对,猛然抱住她的双肩,喉中微哽:“小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放心!扶我起来,浣嫣,让水苏不要与他们无谓争舌。羽公子不在,我们逞强亦是无用。”苦薏镇定自若吩咐道。
浣嫣愁眉苦脸点点头,脚步滞涩,辛酸往外走去。
手心攥了一拳愤怒,红唇咬得似要滴出血色来。
苦薏含笑送她掀帘而去,柔目望一眼堇蓠,温婉如常:“堇蓠,替我梳洗!”
堇蓠眸光灼灼,凝住她的眼,转身取过一袭素纱衣,纱衣轻薄如羽,色白近缟,穿在她的身上,不觉寒素,反添了清丽之绝。
苦薏对镜浅笑:“堇蓠,粉敷白些,不施朱色,若死人般为上。”
堇蓠敏悟,修妆理鬓于她最是拿手。
苦薏红唇原本就失了血色,苍白一缕,配上青白的脸,加上夜色幽影,愈加惹人发瘳。
长发结了双刀髻,恰似心中早已磨得凌厉的双刀,髻色虽柔亦硬,一壁缀了两缕雪白流苏,长长拖下,仿佛结了两根素色飘带,形如丧髻般。
打扮妥当,苦薏辞别水苏等人,在众人各色惊异的目光中,袅袅踏入华丽的画车,淡而无味道:“起吧!”
画车外除了车夫,还有几名冷酷眼神的家卫,一皆紫纶蓝衣,腰中佩了宝剑。
画车初时较慢,出了结绮苑,以飞奔的速度狂飙,如天雷之势,迅捷得让人心惊肉跳。
苦薏安坐车内,不觉晕眩,方发觉画车装饰得一如安车,轮上包了厚厚的蒲草,一如诸侯王列侯安车,只不过形状稍小,外头用楼阁山水画帛装饰,里面是紫檀色绸缯,既避了皇家官宦安车制度之忌讳,亦比低级商贾之用轺车尊贵几许。
待水苏等人气喘吁吁追出门外,画车已踪迹全无。
“你们回去,我跟上去接应小姐。”水苏敛了郑重道。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浣嫣留下,若小公子练剑回来,不见了我们,硬闯卓府,只怕小姐心血功亏一篑了。”堇蓠一脸肃穆,不容水苏细想,她已然迈步跑出了苑门。
水苏晓得她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也不打话,褰裳跟随飞奔而去。
留下浣嫣嘟唇自语:“凭什么都你们抢先,我才不怕死呢。”
说到死字,不由心底顿凉,一抹惊悚袭来。
抬眼四望,苑中寂静得瘳人。
蓦然眼前一晃,仿佛鬼影一束,浣嫣吓得一捧眼,脚尖打战。
“小丫头,若真不怕死,就老实告诉我,卓苦薏在哪儿?”一道冰冷如千年寒铁的声音,一勾雪亮的剑锋横在她颈上,宛若下一瞬就要送她魂归阴府。
浣嫣心底一突,风一竹?不是鬼!她又来了,真是阴魂不散呢。
“我们家小姐就要成为江都王王后了,你想找她,就去卓府前院好了。”浣嫣放下手,心中安定了一丝,眼神悄转,流泻一缕清光,仿佛满天的星子。
风一竹一袭白衣胜雪,长发如丝飘逸,只勒了浅黄色抹额,月色下更显得幽丽如魂。
她墨瞳若刀,两缕阴森刺芒,好像要剥离浣嫣唇边的镇定与一痕笑意,冷飕飕迸一句道:“江都王王后?哼,她就是做了皇后我也要把她从九重宫阙揪出来,区区一个小王王后,我风一竹还不放在眼内。小丫头,你若撒谎,我会把你这双俏丽勾魂的杏眸子给剜了。”风一竹收剑在手,脚下一漾,白衣飘飘荡出苑外。
浣嫣吐吐舌,摸了摸颈,还好,她的剑只是吓唬人罢了。
再抬头,双手捧面,尖叫一声:“啊……”
“别怕……别怕,是我,我……袁上……”一袭黑衣并蒙面的袁上一急,舌头绕住了。
“你死人啊,大晚上,吓唬谁呢。”浣嫣没好气上前跺他一脚,袁上一避,她的脚落空,摔了出去。
袁上连忙上前一把托住她的身子,来了个温玉满怀。
二人双瞳胶着,急急分开,各各面上飘红。
“我来找师傅,你……被她吓着了没有?”袁上抓耳挠腮,俊脸含笑,讪讪道。
浣嫣瞪他一眸,一股子怪怪的情绪塞了心叶,抬脚往里苑走去。
“她们都去了,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院子,万一来了坏人怎么办?我陪你好不好?”袁上跟上她的脚步,一壁好声好语,生怕语气重了再惹毛了她。
浣嫣劈手撕了他的面纱,愠道:“除了你这鬼样,谁是坏人?”
“大侠夜间出没……不都是蒙了面纱吗?”袁上笑意点瞳。
浣嫣重重捣他一拳:“夜间出没是盗匪,才不是君子大侠。你们师徒二人有怪癖。”
“我师傅不是坏人,她……她只是失了世间唯一的亲人,性情大变罢了,……其实她心地极好,真的……不骗你……”袁上舌结,不知为何,看到她就有语句不畅的感觉,心中甚恼自己无用,悄悄觑她一眼,还好,她似未在意自己尴尬样。
月色不知何时朦胧隐进云中,远处宫灯明明灭灭,仿佛要把黑暗生生塞进人心人肺,乱人心智。
“算了算了,不跟你锱铢必较,我们苑中走走吧,我心里……挺怕的。”浣嫣四处望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如兔躲到他身旁,容色敛了几分不安与恐惧。
袁上星眸噙笑,顺势握了她的手,胸中突突,一蓬欢喜如花盛开在眉眼。
浣嫣顾不得思想,拉了他便往飘香居跑去,仿佛只有那里才是她最安心的所在。
袁上一壁跑,一边暖声安慰:“甭怕,有我在,我是大侠,谁敢来闹事,我让他鬼哭狼嚎满地找地缝儿钻。”
一股英雄气盛,顿时舌头也顺畅了。
浣嫣扑哧乐了:“就你那看了美人儿就发痴的呆样,不被人打得满地找牙都不错了,还充什么大侠,装么子英雄豪气?”
袁上不服道:“那要看什么样的美人儿我会发呆,你放心,除了你,我再不会呆了。”
“臭美!我才懒得理你!”浣嫣嗔他一眼,心里莫名漾了一缕喜欢。
这个臭小子,人傻口上倒是甜蜜着。
“真的,我不骗你。”袁上语色温暖,握紧了她的柔荑。
浣嫣挣了挣,但黑夜委实让人害怕,不由任他捏紧。
胸中有种落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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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苑,迎王阁。
苦薏下了车,早有婢女迎上,正是清丽温柔的季曦。
季曦垂眸,似不忍看她,伸手扶了弱不禁风的苦薏。
苦薏微微一笑,眼风睇过她的美面,心底暗暗叹息。
她一袭粉红合欢衣,梳了玫瑰髻,据说江都王最爱美人各式花髻,不知她的梳扮是否迎合了那个荒淫酒色征歌逐妓的少年王子呢?
一阵风飘过,露出她玉样美臂,臂上赫然一朵精致的玫瑰花,栩栩如生,惹人爱怜。
据说修鱼翦篁在待嫁的女子臂上都要作上印记,有了这印记,少女们才不敢妄动,因为新婚之夜,花类印记会随鱼水之欢而消失殆尽。
少女待嫁之身,一旦失去了印记,听说下场很悲惨。
苦薏心底一动,修鱼翦篁是否对院中她看中的妙龄女子都是要作上印记,也或许作了印记的女子才是她的棋子吧。
既是棋子,哪里容得半点闪失?
因为棋子在派上用场之前,都是要付出主子十分心血的。
修鱼翦篁岂是容忍棋子乱行棋位的?
如斯一想,不由多盯了一眸季曦,她真的甘愿屈居一粒未知将来的棋子么?
季曦微微一低眸,红唇暗咬,瞳华如雾深锁,颤悠道:“三小姐,到了!”
迎王阁不是那日的宴请厅。
苦薏暗暗吃惊,麒麟苑到底多大?哪间才是正厅?
狡兔三窟,而修鱼翦篁却是千门万户,仿佛秦始皇修筑的阿房宫,让人找不到进出的途径。
修鱼翦篁,比她想像中的尤为可怕。
自拘五年光阴,不过图的是暂时的清静,等待自身的强大,也等待修鱼翦篁疲倦懈怠,她一直相信,一个人长久的绷紧心弦,总有一日会断裂,不消旁人余力,她自行全盘崩溃。
修鱼翦篁越活越风光旖旎,而她好不容易凝聚的强大在一道麒麟苑面前,顿时失色了。
苦薏秀眉不觉拧酸。
季曦抬眸展她一目,悄声道:“三小姐,小心些。”
已然进了一方仪门,前面一堵云母十六屏大屏风挡了去路,透明的屏风镶嵌得如金赤丽,彰显卓家的富奢。若非她提醒,只怕要生生撞上了,碎的不是云母,疼的却是她自个儿吧。
“多谢!”苦薏绽笑,挺直背,唇角勾一泓坚毅,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又能如何?
消极的思绪,也不过是当了旁人嘲讽的泡沫而已。
披尖执锐,履险如夷,方是逆境女儿不俗气度。弱质纤纤,怡了别人的眼,恰恰自损了一掬傲骨颜色。
苦薏扬眉,仿佛扬了高华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