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那人很是知礼,每天傍晚必定去给祖父请一次安,比自己这个亲孙女都频繁的多。这刘家的宅子本就不大,一整天的时间就傍晚时天气最宜人,又不能老是闷在屋里,所以,没办法,几乎见天都能碰上他。
锦华暗自腹诽,这人也太虚伪了吧。他心里对刘家到底有多怨恨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了。
他自从十二岁被母亲接到刘家,到他十七岁中了秀才,在这里整整借住了五年。尽管祖父对他礼数还算周全,大伯却不冷不热、半阴半阳,更有大伯娘毫不遮掩的白眼相向加冷嘲热讽。日常的吃用上虽然母亲一直努力支撑,可还是缺这少那的,十分窘迫。比起那街上那无家可归的乞丐,只勉强有个避身之所,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
所以,前世他自应允了刘家的婚事以后,就自觉仁至义尽,刘家对他的恩惠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所以,他中了秀才后就迫不及待的搬离了刘家,即使度日艰难,也从未开口向刘家求助,自然更不许自己向娘家求助。
所以,他发达之后也决口不提刘家,更不用说伸手帮上刘家一把了。
那时,尽管他自律甚严,很少说起刘家的坏话,但对刘家一直冷淡抵触,不愿提起,态度可见一斑。
但是,现在,他还很知礼的每日请安,从来不延误。可真能忍啊,真能装啊。
不光是他,每每在他过去之后,忠心又勤劳的女婢小菊姑娘总会“及时”出现在正房附近,当然,她总是一副忙碌的样子,手里或是拿着衣裳,或是拿着笤帚,或是提着食盒,或是收拾碗筷。
曾氏习以为常,当然没有在意,锦华却一眼看穿了这位姑娘的本心。
这么两个人整天在眼前晃悠,真是郁闷啊。真是噩梦啊。就是诚心让人晚上睡不好觉啊!
当然,这段时间里,懂事孝顺的二小姐锦凤也一定会在上房承欢膝下,陪着祖父说笑的。有时候曾尚才请完安出来,还能看见锦凤貌似悠闲的也一起跟着他踱出门来,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眼睛不时的觑着身边的男子,亮的像含着一汪春水似的。
如果此时碰上锦华,锦凤会带着那种既不好意思,又强装镇定,另外带着一股子炫耀的笑容同锦华打招呼,而曾尚才的脸上总有些不自然,看向锦华的眼睛总有些躲躲闪闪。
你不自然个毛啊?躲闪个毛啊?
锦华从心里往外的腻歪这几个人,小菊姐你敢不敢再勤快些?锦凤姐姐你敢不敢再装腔作势一些?姓曾的你能不能别脑补过了头?
看到锦凤倒是没什么,她那种小心思昭然若揭,锦华倒很是乐见其成。
只是每到碰到那人时,锦华就装木头人,垂眉低眼的侍立在曾氏身旁,低头不语,对那人投过来的眼光视而不见。
如此几次,就连曾氏都看了出来,“你表哥惹着你了?以前你俩感情还是不错的,经常是有说有笑的啊。”曾氏是真的感觉到奇怪。
锦华心里一惊,垂下眼帘推塞道,“我现下也大了,不能像以前似的没规没距的了。”
曾氏深以为然,深深的看了一眼女儿,叹道,“是啊,转眼你都快满十四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锦华看母亲那种眼神,立刻意识到母亲肯定想多了,心中警铃大作,十分着急,皱了皱眉,便故意感叹道,“表哥年岁渐长,人也越发的沉闷了,真是无趣的很!总是愁眉紧锁,跟小老头似的,我看他是要未老先衰了!”面上做出一副嫌恶的样子。
曾氏见女儿说起自家心爱的内侄言辞甚是刻薄,心里很不舒服,护短的心就起来了,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你表哥呢!前一阵子两个人还说说笑笑的,转眼间怎么就说起尚才的坏话来了!沉闷怎么了?堂堂男子,当记得自己身负重任,每日勤勉读书,时刻以修身齐家平天下为要,怎么能夸夸其谈、大放厥词,其实腹内草莽、庸庸碌碌呢!”
锦华只想未雨绸缪,不想却挨了母亲一顿训斥,却依然死不改嘴,“人活一世,本就不如意事甚多,再不想开一些,再不自己找些乐子,否则真要苦闷死了!反正啊,要是让我整日看到表哥那种很苦闷的人,整日对着那样一张苦闷的脸,饭都是吃不下的!”
只把二奶奶气的不可无不可,一甩袖子就走人了,锦华只好又使尽换身解数,才把母亲又哄高兴了。
这回又见到了这人,锦华依旧把眼帘一垂,凝神去看脚旁的几株杂草。
终于待母亲和那人叙完了话,锦华便垂着头跟着母亲一起离去,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青色的衣角擦肩而过,锦华心中的一口浊气才算是吐了出来。
“锦华。”谁知那人偏不知死活的在身后开了口。
锦华顶着母亲的眼神,努力克制自己想甩手而去的冲动,不情愿的转过身来。
而曾氏看到小儿女这种情态,便很贴心的站的远了些,去了墙边柳树下佯作眺望西天的云彩。锦华恨这种贴心!
锦华两只手互握着,暗中使着劲,握到手指都发白了。
静默半晌,锦华觉得几乎过了半天的功夫那么长,等到她的耐心一点点告罄,心里的火苗子越窜越高,那人终于低声说了一句,“多谢,表妹替我。。。遮掩。”
曾尚才本来想好了应该说什么,没想到真的喊住了她,看着她低垂的发髻,只露出鼻尖,瘦削的肩头,在晚来微凉的秋风里,无端的让人觉得有些萧瑟,他心底忽然浮起了一句诗词:人比黄花瘦。
锦华微微抬起头来,半垂着眼睛,努力让脸上显得平静无波,压低了嗓子,却冷淡的像含了冰块一般,一字一句的道,“不用客气。我只是不想让母亲伤心罢了。”可想而知,如果母亲知道了他偷着贩卖书画这事,肯定又得想起早逝的外祖父和舅舅来,又得哭上半天。
曾尚才被咽了一下,脸上一片愕然。他那白皙清秀的脸上瞬间红了个透,明明白白的写满了委屈,眼中很是受伤。。。若是以前的自己,肯定心疼不已吧?
可如今,再不会了。
“锦华,你,怎么。。。”他皱了眉,脸都憋成了块大红布。
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思量之后才开的口。自打从初云寺回来,他就提心吊胆,生怕锦华会露了他的底。他知道锦华是个好姑娘,不会到处乱说的,但是,毕竟母女情深,保不齐她会告诉姑母。如果姑母一旦知道了,肯定得找上门来,眼泪得流一箩筐。。。
这还不要紧,关键是他知道,以姑母的性子,肯定会竭力阻止自己再去摆摊卖书画,那么,自己唯一的经济来源就会被切断。
自己如今寄人篱下,捉襟见肘,再没了这点钱,怎么买笔墨纸砚,怎么买自己需要的书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想到此,他的头皮都要发麻。
但是,显然,日子一如平常,姑母对他仍像以前一样,没有丝毫的怀疑。锦华是真的一点都没漏!
他有些欣喜,觉得这姑娘怎么如此的贴心。。。这种感觉让他那颗年少老成的心忽然间砰砰跳动了一下。
所以,他是满含着期待,无比艰难的道了一句反复思量的“谢”字。没想到。。。
他不明白,明明前些日子的时候锦华的眼神还是那样的脉脉含情,明明那天在初云寺的时候她还大胆的护住了自己。她的心意他一直是明白的,尽管自己的心意自己还不清楚,谁知道。。。他有些糊涂了,更多的是羞辱和愤怒:她竟是不喜欢自己的!
“没什么。事实如此罢了。”她又加上一句,重新垂下了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曾尚才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板了起来,好似恢复了以往的淡然,腰背瞬间挺直了,同样也冷冷的垂着眼道,“是曾某唐突表妹了。告辞。”
说完僵着身子转过身往二门走去,步子还要如往常般不紧不慢,一步一步,拼命维护着自己残存的自尊。
曾尚才,有骨气一点,不要落荒而逃,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他本是去上房请安的,现在好像也忘记了有这回事。
待那人走远了,锦华定了定思绪,才慢慢走回了母亲身边。曾氏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没问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再之后的时间里,锦华和母亲出来遛弯的时候就再也没碰到他。锦华暗暗松了一口气,曾氏则若有所思。
锦年却很是得趣,自从母亲开了口让他出去玩耍,总要弄到天擦黑才回来,满头大汗,精神亢奋,衣裳皱皱巴巴。锦华好奇的问他,“你跟谁玩呢,整天这么高兴?”
“三川。”
“三川是哪家的啊?”
“张大川他弟弟呗。不过,三川比他哥哥有趣多了!还重义气,很够朋友!”锦年看来很满意他的新朋友,说起来手舞足蹈的,眼角的余光看见母亲正走过来,忙正襟危坐,努力遮掩自己脸上的兴奋之色,又把身上弄脏了的地方拿袖子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