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xx前往xx的Kxxx次列车即将到站??????”,顾芷是被乘务员的报站声以及乘客的交谈声吵醒的,此刻天刚蒙蒙亮,火车行驶于重重叠嶂之间,放眼望去,皆是苍黄的山,于凛冽的寒风中岿然不动,天都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没有半点光彩。“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恍然想起小时候一起背的这首诗。曾经的很多事,发生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美好,仿佛生活本就是这样,可当多年后我们各分天涯,只有在梦里,或是依稀在回忆里相见时,才知道那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是多么的像绚丽的童话。
这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是在何时被打破的呢?顾芷在脑海里苦苦思索。而后突然想起,最开始,好像是从张帆开始的,而后她们一个一个,都未能逃脱命运的掌心,那一年,张帆十岁。
在九月一日报名的前一天,爷爷正在帮着顾芷刷洗她的小书包,然后就听见了一阵异常尖锐难听的哭声,伴着张帆奶奶难听的咒骂声传来,顾芷几乎立即就停下了动作,爷爷叹息了一下,“这孩子命苦哟。”顾芷放下手中的动作就冲了过去。眼前一幕让人觉得心塞。张帆张着嘴巴,哭得鼻涕眼泪都抹到了一块儿,难看得要死,他跪在大门前,不论他奶奶怎么扶,甚至用竹条抽他的腿,他都不起来。“这是做什么孽哟,老天生了你们,这是让我怎么活哟。”她奶奶见怎样都扯不起来,索性不扯了,冲着围观的人就是一阵哀嚎。脸上老泪纵横。
张帆的妈妈在旁边,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顾芷知道,这个柔弱的哑巴阿姨,一定是哭了。她努力挤到人群的前面,急匆匆的去拽张帆,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此刻却是铁了心的不起来,他看向顾芷,嘴唇哆嗦着,充满泪水的眼里满是绝望,不符合年纪的绝望让顾芷小小的心都颤了一颤,不知怎么就微微撇过脸去,不敢直视那双包含各种感情的眼。他双手使劲比划着,顾芷看了好久才终于明白他比划的是什么,看明白的那一刻,她的鼻子一酸,也差一点流下泪来。他不断的比划着的只有四个字:我要读书。
“唉,这孩子也是命苦,爹嫌妈是哑巴,在外面又找了个,还不是得为了娃,咬着牙认了,这女的啊,一辈子就那样。”,“我说小毛也是不容易,虽说是个哑巴,长得瘦瘦弱弱的,可下田干活哪样比别人差,可惜生了两个哑巴儿子,啧啧”,“照例说那孩子也可怜,小小年纪想读书,你说哑巴读书又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种田!可他奶奶看不过,嘴上骂着,还不是把卖稻子的钱拿了出来,要怪就怪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又把钱拿着不知去哪里赌去了??????”“可你别说,这正常学校怎么可能让哑巴入学,要是真想读书,估计还得去什么聋哑学校,听说学费很贵的啰,这下他们家又要愁了!”围观的人嚼完舌根,象征性的表示下同情,然后就心满意足地回去,明天以至后面很多天,这件事就会成为全村性的新闻,被讨论很多天。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这样,你不可否认她们的淳朴善良,你也不可否认,一定程度上,她们就是不幸的见证者以及推波助澜者,似乎只有看到别人的痛苦并大肆评论,并最终得出一个无关紧要的结论,才能体现自己是多么的有辨别力,自己懂得的东西又是多么的多,至于别人是否依然痛苦,就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永远都有更“好玩”的事,来盖过上一条。
张帆是在顾明胖子顾芷张佳一群的劝服下才起来的,他的膝盖已经磨破,又血丝渗出来,红红的一片,身上也都是奶奶气急了时用棍子抽的痕迹。哭了这么久,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时不时抽噎一下,眼睛红的像个兔子。“婶婶,你想读书,你就应该让他去读。”张佳径直走到张帆的妈妈面前,脆生生的说。她妈妈依然低垂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之后不论张佳采取各种方式,她都没有说话,直至屋里响起了张帆弟弟的哭声,她才匆忙站起来,进去给孩子喂奶。顾芷试图跟张帆奶奶交流,可是那位冬天时还待她们很和气的奶奶,此刻满脸的泪水,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滴落到衣襟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哟,生了个不孝的儿,又带着这么一大堆拖油瓶,这是老天在作孽哟”,她一边哭,一边用枯瘦的手捶打自己的大腿,完全不理顾芷。顾芷见状,只能讪讪离去。这一天,难得所有的小伙伴们,都没有露出笑容。顾芷晚上睡觉时,眼前一会儿是张帆笑意盎然的脸,这孩子笑起来时有个小酒窝,非常找人喜欢,一会儿又是他跪着满是泪水的脸,他无声的对着顾芷说:我要读书,我要读书。诡异的梦境让顾芷一晚上都没睡好,以至第二天完全没有精神。
“张帆走了。”爷爷一边帮她做煎蛋,一边叹着气跟她说,她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走了?去哪里了?”顾芷瞪大眼睛问道,“听说昨天下午趁人不注意,小毛骑着自行车就去了集镇上,把自己一头长长的辫子卖了,然后今天一大早就做最早的一班车,带着张帆到省城读书去了。”顾芷的心不知为何,竟松了下来,果然,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他妈妈也肯定是站在她那一边的。顾芷不由得笑了起来,为张帆高兴。爷爷却并不高兴的样子,他一边帮顾芷清理小书包,一边皱着眉自言自语:“一个哑巴一个月能赚多少钱,还要供大儿子读书,又要寄钱回来供小儿子喝奶,哪里是有那么容易的。唉,张家儿子真是太混账了”,顾芷不知道什么叫混账,她只是替张帆难过,那个笑着将张帆扛过肩的人,原来真的只是一时高兴而已,他真的就不要张帆了。“顾芷,好了没?上学要迟到了。”很快,张佳胖子等人都等在了门口。“来了来了。”她匆忙接过爷爷递来的书包,和伙伴们狂奔而去。
“你说,张帆是再也不回来了吗?”张佳一边走,一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轻轻地问着顾芷,“不会的,过年肯定还是要回来的,到时候他就会认字了。”胖子接过话茬,安慰着两位情绪低落的少女。“张帆她弟就可怜了,这么小就没有爹和妈。”顾明插嘴道。顾芷瞪了他一眼:“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又不是不回来了。”一时间大家难得的都没有说话。“我会想他的。”沉默的很久,张佳才仰起头,轻轻地说。“我也是,”“我也是。”胖子和顾明也说到,“我也是。”就在大家又一次沉默时,顾芷郑重地说到。
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张帆,日子又恢复了曾经的平淡如水,只是偶尔,在葡萄谷,在树林中,所有人都欢笑的时候,大家菜想起,她们当中,还少了一个人。然而命运并没有停止,我们所以为的别离,原来真的是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