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托付(1 / 1)

夜凉如水,河面上冷风吹来,让人不禁打个寒颤。

傅玉和关上窗户,本打算上床去睡,不知怎的没什么睡意,又想起有一张方子缺了一味药,便重新叫小安子点了灯,到了外间细细称起药来。

他同皇帝不在一条船上,太医们因要带不少药材,便单独派了一艘给他们。傅玉和身份超然,住的屋子也比旁人大一些。但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一阵浪打来船体微微摇晃,他手里那秤便有些拿不稳。

小安子正想上来帮忙,忽听得有人敲门,便赶紧过去开。大门一开他先是愣了下,外头没什么光亮,那人一张脸隐在缂丝云纹锦的斗篷里,手里拿个灯笼,光照在脸上显出几分凌厉来。

小安子看傻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谁,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那边傅玉和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也是一愣,放下手里的东西便过来拱手行礼:“臣见过皇上。”

皇帝漏夜前来,一个人也没带,自个儿提个灯笼就过来了。

他抬脚进屋,把灯笼往小安子手里一塞,吩咐道:“你到外头候着去。”

小安子哪敢不听,屁滚尿流奔了出去,轻轻将门给他带上。傅玉和见状并不急着开口,仔细打量了皇帝一眼。

只见皇帝解了斗篷,他便伸手接过来,小心挂在了门口的架子上。

然后他问:“皇上可要喝点什么?”

“不了,朕不渴。你这儿这会儿也没什么,别忙活了。”

傅玉和微微一笑,老实答:“臣正准备睡了,屋里确实没备什么。皇上怎么想着过来了,是身上哪里不舒坦?”

“朕身子挺好的,不过确实有个地方不大舒坦。”

“哪里?”

皇帝没看他,坐下后自掸了下袍角,云淡风轻说了句:“朕的心。”

傅玉和是个聪明人,一听便明白了。本来这事儿也瞒不过去,知薇是个天真的,彭医婆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可皇帝不一样,这世上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儿。

只是他也有点意外,只是一瓶药膏而已,皇帝竟连这个也知道了。可见他对知薇确实上心。

他从前偶尔也存了一两分和皇帝争的心思,但一想到从前的事儿便歇了这股劲儿。倒不是怕皇帝降罪,而是想到二弟和家中父母,他便觉得自己同沈知薇绝无可能。

即便勉强娶了,她将来的日子也是难过。父亲那边尚可以化解,可二弟的死对母亲来说是极大的打击,她如何容得下一个害死亲生儿子的女人整天在眼前晃悠。更何况他也是她的儿子,她必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到时候弄得家宅不宁未免也不好看。

想到这里,他主动向皇帝请罪:“臣一时糊涂,皇上不要怪罪。”

他这么坦荡皇帝也不能发脾气,只是有些好奇:“能不能同朕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对她动了那样的心思?”

“说不清,仿佛从未有过,又似乎一直都在。臣从前恨她,后来见面却并不厌恶她。当时只当是时间长了那股子恨意也淡了。可臣后来又想,这并不是时间的事儿。皇上还记得臣曾说过的话吗?知薇她不像从前那个人,皮相还是一样,芯子却不一样了。臣想不明白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当真是对那样的她恨不起来。”

“你很坦诚,当真不怕朕怪罪?”

“男女之情本就无法自控,臣既动了歪心思,便该叫皇上知道。如若隐瞒便是欺君大罪。皇上如今也深陷其中,该当明白这种滋味。有时候挂念一个人并不由自己做主,不经意间便会想起,怎样克制都无法自拔。”

皇帝眼前一亮,漂亮的唇紧抿一下,然后他开口:“这般看起来,你倒是陷得够深了。”

“臣不如皇上。和皇上一比,臣那点心思不值一提。臣看得出来皇上对她用情至深。臣尚且能自控,而皇上……”

说到这里他话头一收,没再继续下去。今天的他够大胆,也许是在宫外的缘故,也可能是舱内光线昏暗,倒叫人容易将心事都说出来。

皇帝并不介意他的欲言又止,反倒是接着他的话头道:“朕是泥足深陷、无法自抑。”

两个从儿时起便是朋友的男子,自成年后便再无这么坦诚过。今日却因为一个女子,皆向彼此说出了心中最深的秘密。

听到皇帝的话,傅玉和倒是神色一松,像是去了一道心头的枷锁。皇帝喜欢她也好,总好过她出宫之后被不知名的男人娶进门。那样只会叫他更难受。

输给皇帝他心甘情愿,反倒不觉得痛苦。

于是他便劝对方:“皇上既喜欢,为何不复她的位份?”

“朕想过,其实朕打一开始便没想过贬她为宫女。你也知道那是她自个儿一厢情愿。那一日朕本是想封赏她来着,不曾想她说出那样的话来。朕一生气便应允了。现在想来当真是做了一件错事。”

“现在补过也还来得及,好歹她还未出宫。”

“她人虽在宫里,日日在朕眼前晃,可这心并不在朕这儿。朕不想勉强她,原本想着这般相处时间一长,总能将她捂热。没成想她当真是块顽石,怎么都捂不热。朕许过她不止一次,最开始是嫔位,她直接回朕一句不愿意。后来朕带她出宫看花灯,趁着她心情好问她可愿为妃,她却假装没听见。朕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这么拂朕的面子。偏偏朕拿她没法子,打不得罚不得,略说两句重话就把她吓得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见她哭成那个样子朕心有不忍,又说要封她为皇贵妃,可她依旧不允,宁愿叫朕杀头。你说说,朕如今该怎么办?”

傅玉和听了心中当真有如惊涛骇浪一般,一时难以平静。一直看皇帝跟知薇处得不错,还当两人早已互诉衷肠,宠幸只是早晚的事情。却不料沈知薇是这样的人,性子倔得叫他吃惊。

印象里从前的她并不这样,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她父亲硬逼着入宫了。

他愈加觉得这个女子并不是从前的那一个。

面对皇帝的问题,傅玉和回答不上来,就在这尴尬的沉默间,皇帝又开口道:“朕甚至想过封她为后,可她依旧不从。闹到这一步未免太难看,朕也不能再逼她,如今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皇上有没有问过她,为何不愿意?”

“问过。她同朕说只想要一个人。一个一生只她一人的男子。当真够狡猾,提出这样的要求,叫朕如何答应。哪怕她要天上的明月,朕也能琢磨个法子给她弄来。可她却提了让朕最无法做到的要求。所以朕想了想,还是就这样吧,她在身边的时候好好待她,有朝一朝她走了,朕也不强求。只叫她高兴便好。”

傅玉和就是昏暗的灯光看皇帝的神情,见他少见地露出几许疲态,想来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人没想过皇帝那样的人物,有一天也会为个女子肝肠寸断痛苦纠结成这样。

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知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于是只能住嘴不言。

皇帝沉思片刻,突然又问他:“朕今儿一个人过来,主要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同朕说,你对她存了多少心?”

傅玉和深吸一口气,实话实说:“臣不敢欺瞒皇上。臣这一生活到现在,确实头一次对一女子产生那样的情愫,便如皇上说的那样,难以自制。”

“那朕……将她给你如何?”

傅玉和大惊失色,不由瞪大眼睛:“皇上!”

“你先别开口,听朕把话说完。朕最初和她定了个约定,她答应朕即便将来出宫也不会再嫁,只留在家中一辈子。但朕这些天也想过,这世上的女子生活本就艰难,她一个无依无靠又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家里如今没个掌事的人,若再终身不嫁,待得祖母母亲过世后,她要如何立足?朕真恨不得将她留在身边,但她既不愿朕也要为她的将来做些打算。思来想去你既是有这意思,倒不如成全你们。朕瞧着她并不讨厌你,你们又是从小相识,或许有那么点子朦胧的情意也说不准。她若嫁了你,以你的性子必能护她周全,朕也就能放心了。”

傅玉和心想,他和皇帝虽不是亲兄弟,怎么想法竟如此相似。他当初也想过让知薇留在皇帝身边,至少有个依靠。如今皇帝竟也如他所想的那般,费尽心思安排她出宫后的事宜,只愿她过得平安富足才好。

只不过,他与她的关系实在复杂……

“不瞒皇上说,您说的这个提议臣也曾大胆设想过。只是我与她中间隔着二弟,她若进我家门,父母必定不喜,对她未必是件好事儿。婆媳不合日子难过,她跟了我只怕也是受苦。”

“若朕叫你离了太医院,你也不在家中待着,带着她悬壶济世,顺便饱览万里河山,这种日子你可愿过?”

这正是傅玉和最向往的日子。那一刻他少见得露出欣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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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全都看在眼里,心里又有了别的想法。

他这般做傅玉和如此高兴,不知知薇又有何想法。她是不是也一样,一直盼着这个事情?

他对她千般好万般宠,她却岿然不动,只怕心里已是藏了一个人。思来想去这个人唯有傅玉和,输给他皇帝多少有些服气,若是旁人倒要叫他生气了。

于是他便问:“你与她,是不是从前有过约定?”

“不曾有过,皇上莫要听信谣言。她与臣一直清清白白,从无逾矩之事。她一心出宫也与臣无关,她也不是愚蠢之人,我二弟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如何还能与我有情。更何况从前未入宫前,臣与她也没有私情,她那时确实与我二弟走得更近些,故而说亲事的时候也是直接将他二人的生辰八字拿来相合的。”

听他这么一说,皇帝的心又略平一些。只是这事儿终究只是一时的想法,他今夜大概颇多感慨,才会生出这样的点子来。明日一早见了她,只怕又要舍不得。

想到这里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傅玉和便送皇帝到门口,待他走远后才唤了小安子进来,两人各自歇下不提。

皇帝睡了一觉后,昨夜的那点子想法已淡了不少,只临别时傅玉和那眼神依旧记在心上。他不过这么一说,但他显然已有点上心。只是这话题是他先提的,也怨不得旁人多想。念着打小的那点情分,皇帝也没想为难他。

起床之后依旧是洗漱换衣之类的事情。这两天皇帝特意留意了一下,发现真如知薇所说的那样,每天清晨都是她端着铜盆等在那儿,似乎从没干过别的事情。

其他三人各司其职,看起来也都挺忙,可不知怎么的,四个女人齐刷刷扎进他眼睛里,叫皇帝有点不舒服。

从前都是两两过来,最近出门大约事情不多,四个人就天天早起一道过来。原先他也不觉得怎么,但如今知薇在,那三个就成了碍眼的,让他想多看她两眼都不成。

于是那天午膳过后,皇帝把马德福叫了过来,让他给这四人重新安排差事。早起只消一人进屋侍候便是,若东西太多太重就叫个小太监帮忙送到门口。至于其他时候也别总一窝蜂地出现在他面前。船舱本就不如宫里宽敞,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皇帝嫌头晕。

马德福心领神会,知他烦那几个人又挑不出错处,于是决定想皇帝之所想,将四人的工作重新安排一下。

比如早起还是两人,只不过进屋的只消一人,另一个帮着把东西准备好送到门口便是。进屋那个自然是知薇,至于外头那个则由薄荷三人轮流,每日一换。

再比如每日用膳,侍膳的事情也交给知薇,其他几个在后头准备茶果点心,再不然就是收拾屋子打扫抹灰,总之叫她们有事儿做有活儿忙,就是近不得皇帝的身。

知薇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成了皇帝的保姆,但凡跟前侍候的活儿全成了她的了。这下子她心道不妙,还不得活活得罪那三个。

至于薄荷三人心里则是更难受,一下子失了圣宠,几乎连面儿都见不着。本本只能给沈知薇打下手,眼睁睁看着她日日在君王跟前晃悠,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么一安排,四个人都不高兴,只有皇帝挺高兴。

每日早上知薇都进屋侍候他起床,身后跟个人就负责端盆拿衣裳什么的,一般放下东西就得出去,并不在屋里久待。

皇帝原本是个极为自律的人,每日天不亮便起身。这些天坐船外出起得略晚些,但也是不到辰时便起了。

但自打知薇一个人进屋侍候后,皇帝便不大愿意起了。每日都躺那儿假寐,待得知薇进来后撩起床帘,在他耳边轻声唤道:“皇上,该起了。”他还不愿睁眼。

知薇没办法,只得又喊两声。皇帝听她那声音又轻又柔,如兰般的气息便在鼻翼间流转,心头不由一动。

一般她叫三回皇帝必然会醒,只因他对着她定力不足,若再由着她叫下去,只怕就要搂进怀里一亲香泽了。

起身后知薇跟他进净房,侍候他刷牙洗脸,出来后又帮他穿衣裳梳头。皇帝头发挺长,一头乌丝保养得宜,梳子轻轻一梳便能到底。知薇本不会束发,头一回侍候时扯断了皇帝好几根头发也没弄好。

她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反倒手把手教她,待得满头发丝皆束起后,又亲手教她如何戴冠,最后还不忘看她一眼,问道:“你这每日的头发,又是谁给你梳的?”

知薇在这方面真不拿手,老实回答道:“从前是锦绣帮忙,后来她出宫后便求雪容教我,好歹学了一些。奴婢只会梳最简单的。”

皇帝心想,难怪她每日都差不多的发型。宫里对宫女的发型虽有严格的要求,但总还有一些变化。像薄荷等人也是几天一个花样儿,总能变点新鲜东西出来。不像她,当真是一直这个样儿,好像从没在这上面花过心思。

皇帝又看她的衣着,穿来穿去就这几件,颜色很不出挑,饰品更是没有。皇帝从前没留意,最近才发现她竟是连耳环也不戴了。

他很少见女子不戴耳环。皇帝便站起身来,走近些仔细瞧瞧。那白嫩嫩的耳垂上各有一个小孔,不戴点什么倒是可惜了。

皇帝便想赏她点东西,可如今在外头,玉佩坠子什么倒有不少,耳环这种女子才用的东西他可没有。早知道在宫里的时候就该赏她点东西,如今倒是给忘了。

但一想到赏赐,皇帝又想起别的来了。逗知薇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皇帝如今有点上瘾,便一本正经道:“上一回法兰西使节来的时候,朕给了你一个箱子,那里头的东西你可都用了?”

知薇感觉两人凑得太近,皇帝一说话儿那气息弄得她浑身发痒腰间发麻,赶紧退后一步道:“用了,奴婢谢皇上赏赐。”

“那里面都有些什么,你同朕说说。”

“都是些女子用的东西,西洋的胭脂香粉,还有几瓶香水。有面梳妆镜不错,奴婢特别喜欢。”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别的?知薇立马想到那几只bra,立马浑身不舒服。虽没穿在身上,但皇帝一提她就想往胸前看,再想起从前试穿的感觉,当真很是不同。

她强压下心头的羞赧,小声道:“旁的,便没有了。”

皇帝轻笑出声却不说话。那笑声跟针似的,一下下扎进知薇的心头。她又心虚又好奇,抬眼问对方:“皇上笑什么?”

“朕早就同你说过,别同朕撒谎。你偏偏不听,总喜欢干这种蠢事儿。法兰西使节前来进献,送的每一样东西都造了册子,有些什么朕全都知道。你再仔细想想,当真没有别的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知薇想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明知道里面有女人的内衣,这才假意赏赐给她。实际上就是想探她的底吧。

而她也是不争气,一探就让他探出来了。从目前的对话来看,皇帝显然明白她知道那几个东西的用途了。否则她不会不说,可能还会天真地问他:“皇上,那箱子里有几件小衣裳,是做什么使的?”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见识过西洋的贴身衣物,说起来很难让人相信。知薇真心觉得自己的秘密就快要保不住了。皇帝一步步冲她试探,而她则是顾东不顾西,把柄一大堆捏他手里,尽早要叫他瞧出端倪。

到时候同他说自己来自几百年后显然不现实,可若不说吧又担心他怀疑自己冒名顶替,真是怎么做都是错。

皇帝看她这样只当她是害羞,没为难她反倒替她解起围来:“朕记得你说过你大哥会说英吉利语,想来也爱倒腾洋人的东西。只是当哥哥的给妹妹寻那样的东西总是不妥。”

知薇松一口气,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其实只是年少贪玩,那时候奴婢哥哥还年轻。皇上别怪罪。”

“朕没怪罪的意思。你哥哥从前也是个好的,为国尽忠乃至捐躯,你们沈家于社稷有恩的,朕记在心上。其他的,如今人走茶凉,朕也不会再多计较。”

知薇不知道从前有些什么恩怨,但听皇帝的意思,沈家似乎对皇上做过些不好的事儿。只是她一个不知情的没法儿回得太细,只得含糊得道:“奴婢谢皇上恩典。”

皇帝说完那番话后,特意观察了知薇的表情,发现她神情镇定毫无激动的神色,不由叫人起疑。

他还记得有一回他不过给了一个玻璃瓶子,就惹出她一顿眼泪。再后来几次出宫也是兴高采烈,被人泼点菜就回人一锅汤,夹不好一道菜都要掉金豆儿。

怎么这会儿说起她的父兄来,竟是这般镇定。

她明明是个情绪波动很大,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的人。怎么每每提起父母家人,却是这副模样。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跟在谈别人似的。

皇帝心里的那点子疑问,渐渐变得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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