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酒儿还是头一回看到荣辱不惊的陆云卿如此失态在人前，顿时也顾不得和君瑶的回答较真了，而是赶紧拎了帕子，递到陆云卿的唇角。
“云卿哥哥你还好吧？酒儿帮你擦擦。”
陆云卿接过帕子，摆了摆手，示意展酒儿不必管他，自己将唇边的水渍漫不经心的擦了擦。
“郡主，臣觉得……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欸？为什么？酒儿倒是觉得这个话题很有意思的啊……”
陆云卿寸步不让：“必须换。”
“好吧——”
展酒儿虽然老大不情愿，但是她一向最听陆云卿的话，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那她自然得尊敬他的意志。
彼时，草原上的昏黄夜空中已经升起了无数除夕夜才会燃放的祈福天灯，高空中盛放着烟花朵朵。
四人坐着的青石板上，还有未能全部被体温融化消去的白雪。
冷风瑟瑟，锅子的肉汤香气芬芳；没有一个人能够感受到天气的寒冷，他们捧在手心里的、饮进胃里的、全都是温暖和值得珍藏终生的回忆。
倏然，展酒儿望着南方天际吹散的明灭天灯，开口问道：
“云卿哥哥，我听父汗说你的故乡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云卿哥哥你来了辽西这么久，觉得辽西与你的家乡相比如何？”
展酒儿一语出，让在场其他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这个问题对于陆云卿来说，无疑是一种不能提起的禁忌。
君瑶甚至一度很害怕陆云卿会隐忍不住情绪，就这么当场拒绝回答展酒儿的问题。
不过好在或许是气氛使然，或许是就连陆云卿也觉得，日后应该不再可能会有这种四个人围聚在一起的温馨场景，陆云卿没有选择沉默，而是抬眸吐出了一口雪白雾气，眼神如深渊古井，注视着远方。
“我的故乡……名叫上京。”
上京乃是南楚皇朝的都城，是整个中原最为繁华的政治和经济中心。
这里是陆云卿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在这个繁复的都城中，丑恶和争斗的一面，要远远胜之于其他地方。陆云卿从小就见惯了各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对这个残酷的都城深恶痛绝。
可是……如果你要让他选择，是留在这风景优美、空气清新的草原，继续享受现在看起来安逸平稳的生活，还是要回去那个万恶原罪的都城，在繁荣和昌隆中感受**和竞争。
那么，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回去。
如果在这个时候，他还一味逃避的话，岂不是就对不起悉心教导他成长的母亲了么？
“上京……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地方。”陆云卿在沉吟良久之后，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那里有亭台楼阁、楼船画舫、白墙青瓦，处处都是密集的街市和来往的人群。”
像是陷入了回忆，陆云卿只有在讲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脸上一直冰冷的戒备神态才终于解除，变得稍稍像一个正常的十六岁少年。
“上京的气候，比这干冷风吹的辽西草原要温暖多了，完全是一种不同的景象。我们那边是以文定天下，与这边尚武的风俗习惯不同。而且在我们那边，负责占卜星象的是道士和方士，并不是巫术，也不是巫族。总之……与这里截然不同。”
陆云卿似乎越说越酣畅，就像是找到了这么久以来，对于思念故乡情绪的一个爆发点。
君瑶全程都只是用一种异常温和包容的眼神注视着他，并未曾出言打断。
其实……
无论是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陆云卿这样隐忍的少年，在心中，都会有一个异常怀念的温暖故乡。
虽然你心里明明知道它的不好，知道它的暗潮汹涌，知道它的危险，可是在异乡人的面前，你容不得别人说它半点不好，口中所讲出来的，也皆为夸耀之词。
上京的确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因为那里贸易往来络绎不绝，比放眼过去，似乎都没几个人烟的草原更具有人情味儿。
但……这也仅仅是看上去而已。
淳朴的牧民们人数虽少，却远远没有上京的商户那么狡诈阴险，处处算计和唯利是图。
陆云卿明知这一点，却有意的避开了这些，只说他刻意美化后的记忆。
“上京有很多精致的糕点，食物的菜系也汇聚天下各味。在这里，你可以吃到不同的风味，还能见到不同地方的来人。它的容纳度很高，不排外，可以包容天下四海的来民。”
弥弥提问道“连乌桓人也可以包容吗？”
陆云卿顿了顿，随后肯定的点头：
“当然可以。”
展酒儿不由得鼓起掌来：
“上京真的好厉害！”
展焕也露出了向往的表情，“如果有朝一日，我也很想去这样一个可以容纳万民的地方看一看。”
君瑶是一直在安静旁听的，未发一问。
而展酒儿和展焕两个人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陆云卿谈论有关于上京的一切，从未去过中原的他们两个显然很是感兴趣，听得也十分入迷。
展酒儿的问题格外的多：
“云卿哥哥，那中原人会养牛羊吗？他们平日里会像我们一样，有篝夜祭和祭坛仪式吗？”
陆云卿闻言沉吟片刻，随后语气温和的回答了展酒儿的提问：
“宫里应该是很少养这些的，但是宫外的地方，会养。篝火晚会什么的……的确没有，但是也会有穿着华丽服饰和裙袂的舞女歌女们，站在场中，随着琴师弹奏的曲乐起舞。”
展酒儿就像是再一次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那那那，可以骑马吗？有这么宽敞的地方可以随处射猎吗？”
“有的。”陆云卿闻言颔首，“上京的郊外，便是皇家专用的猎场上林苑。每年会展开两场射猎竞赛。一场为春猎，一场为秋猎，每次拔得头筹者，皆可受到陛下亲临封赏，成为上京一时最为风云的人物。”
“噗……”
展酒儿听完之后，就立马抓起了展焕的一截衣袖，笑得眯起了一双弯弯月牙般的好看眼眸：
“要是照这么说的话，如果焕哥哥能够去参赛，岂不是年年都会成为风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