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暖花开,和煦的春风吹遍水暖江南,垂柳依依。
粉墙黛瓦的四合院里,门前悬着两个红灯笼很是喜庆。
“相公,你说以后我们要住个什么样的屋子?咱们不要住大宅,有上两盏灯……这样吧,央儿就罚相公亲手做灯,相公做的一定比天边的月亮还要亮,就像相公的眼睛。”
开门进去,宽敞的院子里收拾的很是整洁,一男一女身着普通的衣裳,一个挖坑,一个放桃树苗。
“相公,咱们还要种上一棵树。就像相公的鼻子一样挺拔。”
她一定能种出跟他鼻梁一样挺拔的桃树,结上硕果累累。
院中一角是挖好的池子,两人正筹备着何时可以种荷花。
“相公,咱们还要挖一处泉眼,这样央儿可以伺候相公沐浴。不对,届时咱们就是农夫农妇了,就挖一处小池夏天泡浴好了。”
如今她又想着挖池子泡浴多奢侈,不如种上一池的荷,夏天还能扒藕吃。
靠池子一边是一条斑斓的石子路。
“相公,咱们要建一处回廊,晚饭后可以携手散步。不对,村里哪有这么讲究,咱们铺一条石子路就好了。相公你说好不好?”
这是他们的家。
而他们要做的,远远不止这些。他们还要挖个大水塘养鱼、种上两亩地……
她曾说过的,他在全部为她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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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中的两人,自然没有注意到悄声进来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宽肩窄腰凤表龙姿,面如玉瓷薄透,眉如墨画,身着墨色直裾长袍。整个人孤立门边,清俊之中自显威仪。
两人合力把一株桃树栽好,她一手扶着桃枝,他奋力填土。她见他额上都是汗,怜惜的用袖子擦了过去,软声侬语道:“相公累了就歇歇,还有不少活呢。”
四目相对,万千情意尽在其中。
宫容喟叹:“还是娘子好。”
宫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佯作推搡,最终由着他来。
她面红如霞,两胸相贴,纤腰在他的掌下微热。宫容哪还有种树的兴致?将她打横抱起,就要回房。
不速之客自阴影中走出,重重的咳了一声。
央姬回眸,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而宫容把她抱的紧,连让她下来行礼的机会都不给。
眼前这个人是君公子,是苻君,也是大宥的帝王。
而他坐的位置本该是宫容坐的。而他,本该是孽种。
苻君见着宫容白衣上的泥泞,涩意难捱,哽咽出一句:“容哥哥……”
宫容眉色不动:“我先将娘子送回屋。”
宫容再次出来的时候,苻君直挺挺的跪在院中,两行泪水自脸颊而下。
宫容叹气:“小君,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膝下有江山,怎么能轻易下跪?”
苻君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是啊,他能说什么。
“容哥哥,小君每天自龙榻上醒来,上朝、给母后请安,摄政王也不管事了,大臣都听小君的,华姐姐把兵权也让了,母后也说后宫不得干政了。就小君一个孤家寡人坐在那个位置。小君每日批阅奏折时便明白了容哥哥说的帝王之策,果真好用的很。可是容哥哥不在身边了。我来的路上遇到海棠了,海棠如今也嫁人了,定是恨极我抢了哥哥的位子。可是小君还是很怕血,就想到十五年前哥哥一身是血。小君彻夜难眠,觉得这辈子都没了救赎。”
谁都得不到救赎。
苻君茫然:“容哥哥现在过的好么?哥哥怎么能过这样的日子?可是哥哥能过什么样的日子?”
苻君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的,宫容要跟他说明白。
“小君,且不说我如今只是一个宦臣,你父亲苻光总揽朝政十五载,我朝宥好不容易得了天下两国合一,难道要为了这个皇位民声载道么?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苻氏,就只能靠你了。十五年里,我何尝没有不甘过?可是这才是父皇想要看到的。为天下计,为百姓计。父皇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小君,只有你坐这个位置,苻光才能心甘情愿的放权,母后才能不外戚干政。这些道理你该明白,我们来大宥不就说好了?我替你打天下,由你来守。我请大儒教你帝王之策,为的是什么?你要想对得起我,就不要再来看我,你是君,我是民,仅此而已。如今我就一个废人,就想安安生生的和娘子过日子,不问世间事,牵挂只系于娘子一身。”
说到央姬,宫容的脸上浮上缱绻的温柔。
苻君更痛,“我有多恨?恨有这样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就算计好了,算好废了哥哥后,哥哥只得如此。只有哥哥心胸宽阔留我这个孽种一命,还为我……”
宫容负手仰项,有青翠的枝头自檐上探来,“小君,你不是孽种。你也姓苻,而苻氏的子嗣,只能靠你了。早些娶后吧,不要再惦记海棠了。后宫佳丽三千,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可是都不是我想要的……如果用佳丽三千换一个央姬,哥哥愿意么?”
宫容飒爽一笑,笑的惬意无比,眉眼都是星星碎碎的晨光。
宫容勾唇:“我跟小君不同,我是个宦臣呀。哪消受的起?”
苻君看宫容不复往日的清冷,总算宽心了些许,扁嘴道:“哥哥作的画真丑,那猫真是像足了央姬。哥哥赶明个把我也画上去,我好天天看着。”
宫容表示很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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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容没有送苻君,直接回房。
央姬坐在榻边垂泪:难怪,难怪都这么久了她都无孕……
央姬听着脚步声,赶紧拭泪,宫容坐了过来,揽她入怀,她强颜欢笑的解释道:“央儿是怕相公回宫当皇帝,央儿怕相公只要佳丽三千不要央儿了……”
宫容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明知她在宽慰他,愧疚更甚,怅然道:“是为夫对不起娘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宫容躲在这个小镇上,苻君不仅高价买了他的瓷器,还寻了过来。
央姬反抱住他:“央儿不苦,相公不要伤心。”
她就是这么懂事,自己痛了反而担心他。
他的央儿啊……
或许正如储升所言:“你骗她再多,不愿解释,她也不问。由爱生怖,是你心里生了魔障,怕她会离你而去。你宫容四平八稳步步为营,实则也是瞻前顾后不是么?”
他何止是瞻前顾后……
当时储升悠悠道:“我本就是你的影子,暗卫有哪个还有自我的?我不过替你阉割了罢了,横着我本无情无欲也无名无姓无需传宗接代,你偏偏觉得有负于我。可是我何尝不感激你?如今娇妻在侧,我可是看海棠长大的,这样的日子赛过神仙了。”
有些真相,实不该瞒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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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明媚自窗棂中窃入,璧人成双。
宫容陷入回忆:“十五年前,父皇驾崩那夜,我被母后下药绑了,寝宫里的人都被遣退,只有端着锐利器具的两个太监,那一晚电闪雷鸣。父皇驾崩前留了遗诏,本该次日我就要接受百官的朝拜来登基的。千算万算……我知道了小君不是我的亲弟弟,我知道了端庄的一国之后原来与父皇的亲弟弟有染……”
“我想起父皇曾教导我的,为帝王者当为天下计,而非个人得失。就算我是一个宦臣了,我也要不辜负苻氏的尊贵。我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可是我听到了门外的拍打声和哭叫声,是我的弟弟,小君。他歇斯底里的磕头,磕的门都晃动了。母后的手开始颤抖了。小君甚至威胁道:‘母后,你再不出来我就死在这里。’”
央姬只觉浑身坠入冰窖。
“小君的威胁起了作用,母后吩咐让太监把我阉割了,她自己出去安抚小君。这两个太监终究是向着我的,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宫一是我的暗卫,就藏身在寝宫的地下,宫一走了出来替我受了刑。央儿,我这辈子都不愿想起那一晚。我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宫一被阉割了。”
“所有人都被我的隐疾骗到了,其实我没有骗任何人。我本来就打算这辈子做个宦臣,因为这才是我的命!我本该受着的命!太监的手很快,很快帮我换上宫一一身是血的衣裳,又把宫一的……摆在了托盘上。然后两个太监把我搀了出来。然后……小君就得了魇症。”
“次日,太子抱病在榻,二皇子下落不明,由苻光担摄政王一职。而我和小君就这样来到了大宥。”
宫容说的简单,仿若那些腥风血雨的过往都是浮尘,只需抖一抖袖子,尘埃尽落。
“我自诩心怀天下,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可是我负了宫一。可是后来,我还负了一人,就是红绡。”
“我们到了大宥,便有了储升和宫容。庆元帝宠幸储升,宦臣立刻成了庆元帝眼前红人。裴羽和陆忠引以为患,便给我布了天罗地网。我被关在了陆忠的地牢里,他们实则是意图拿我威胁储升。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红绡。红绡是裴羽的婢女,专程来给我送饭的。”
说到红绡,央姬有些苦涩:“相公真的负了我娘亲吗?娘亲地下有知,定会怪责央儿。”
宫容陷入回忆,透过她这张脸,仿若看到了当年的红绡。
宫容揉了揉她的脸:“我当年见红绡的第一眼,她就是这般眉含愁绪。她脸色很差纤弱的风一刮就倒,她对我很是有礼,把饭菜端到我的面前,说公子慢用。我便开口,姑娘身子是否不爽,我懂些医术,可给姑娘把脉看看。我虽为阶下囚,投桃报李的道理还是懂的,她给我的饭菜都很干净整洁,每每亲自来送,可见她的良善。”
“红绡愣了一下。后来莫名其妙的问了我些问题,也就是那副画上题的词。”
央姬是记得题词的。
“第一问:女子薄命,男子薄情,共度春风,风走人散。是人辜负春意,倒怪春短。你又何故做春风客?”
“当年的我自诩春风客,春本人间客,客走难相留,万物皆随风,无牵又无挂。客本无情人,是春情多浓。当年我就铁了心这辈子不染春风,以客自喻。”
他继续说道:“红绡显然没有料到我这么说,估摸着不信我吧,便有了第二问:女子易为情所恼,男子多为何故?”
“我身居下囚,却不改志,便回她:男子为命奔波。有三者:为己命,为人命,为天下人命。红绡这次只是直愣愣的望着我,倒觉得我有几分道理,有些哀怨道:‘世间男子多薄情,原是因着为己命呀。那春风客你呢?’”
“自幼,我便是为了天下命而生,从不改初衷。红绡也没再说什么便回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我就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等着陆忠和裴羽的手段。直到有一天,红绡说:‘我愿助你离开,然我有个请求,你愿意承诺么?’我没有应:‘我宫容命不该绝,只是时机未到,你莫费心了。然,你这些日子颇为照顾我,若是有用到宫容之处,自当义无反顾。’”
“我却没想到,红绡跪了下来。她说她已有了骨肉,可是孩子生父不认,她为奴婢者若被主子发现了,定要打了这个孩子的。她要留下这个孩子。她愿意跟我交换,她救我一命,我替她保全这个孩子。我不能答应,因着这个法子就是去母留子。可是红绡执意,她不仅要这个孩子活,还要孩子一世安康。我怜惜她这份爱子之心,便答应了。可是我终究负了红绡,我没有好好待这个孩子。央儿,这个孩子就是你。”
央姬已经满脸是泪:“娘是拿命来换了央儿……那央儿爹是谁?”
“这便是题词第三问:年年有春来,岁岁春亦走。春尽客要走,客走几时归?此地有牵挂,望客多垂怜。我的回答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客既允之,宁死不负。既然我跟红绡说定了,自然我也知道了红绡的整个故事。央儿,这个故事,我宁可你一生都不知道。”
可是他总不能瞒她一生,对她太不公平。
“红绡与蓝绫情同姐妹,蓝绫的秀才弟弟与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秀才也允诺过娶她为妻,可是为了资助秀才读书,她始终没存够可赎身的钱。这也就罢了,秀才有次喝醉了酒,就强迫了她。事后秀才以醉酒忘事就不愿承认了,那个时候秀才心有壮志,加上科举在即,有个很赏识他的官爷甚至许诺等他考上就把女儿嫁给他。”
所以第一问,实则是暗示秀才与红绡春风一度。
第二问,实则是暗示秀才为一己之私抛弃红绡。
第三问,实则是暗示宫容投桃报李承诺红绡。
“红绡有苦难言,便写了信跟秀才绝交了。就是你看到的信笺。”
“二郎:
春风客天人之姿志高品洁,红绡一见倾心愿付终身。红绡有负卿心,卿且忘了红绡罢。
卿酒后并无失德之处,然话中有失,红绡多嘴奉劝,卿有志为官,当谨而慎之莫再贪杯。
红绡与卿情分已断,红绡已身有春风客的骨肉,当与他同生共死。还请卿莫再肖想红绡。
红绡留。”
央姬趴在宫容怀里哭的难以停止,她抽抽噎噎道:“这就是你和娘说好的是么?把央儿认作你的孩子。娘私放了你,陆忠自然恨不得杀了娘,然后陆忠和裴羽便把央儿养在陆府,作为杀你的利器。所以娘生央儿的时候血崩了……”
“本来这事牵扯不到蓝绫一家的,蓝绫一直以为红绡是与我生情,也是以为红绡的骨肉是我的。可是不巧蓝绫看到了信笺,后来从秀才口中得了个七七八八。就在红绡生子当晚,那个时候红绡已经是陆忠名义上的妾室了,就凭蓝绫如何救得了红绡?蓝绫许是念及姐妹之情,加上秀才对红绡的辜负,所以不惜一切了。蓝绫这么一来,祸及全家。”
“所以裴羽利用蓝绫的疯病离间你我。而我也算到了这点。蓝绫是得了失魂症,而症结一是红绡的死,二是红绡怀的是秀才的骨肉。所以最后一关,徐太医在裴羽的指示下让她丧命了。因着裴羽怕红绡说出当年陆忠害死红绡一事。而我,确实见死不救。我不能救蓝绫,我如果救了她,裴羽还如何与你联合打开国门?”
“我图谋大宥十五载,迟迟不动作的原因便是不想祸及百姓。所以我要等,等裴羽亲自打开国门。”
而前世。她也是绑了君公子,裴羽打开国门。是不是说这本身就是宫容的计策?
是不是说,那盛宠的三年本身就是镜花水月?
重活一世,她为还情而来。
或许,因什么而来,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世,你为农夫、我为农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