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夏之交的雨,往往是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的。秦念实实不想留在孙氏这里避雨,忙拽了脉脉和殷殷,疾步往回赶。然而直到她们回了熙宁堂,空气依然干得奇怪,竟没有半点儿雨前的潮意。
倒是天上的雷,一阵紧似一阵。乌云密密匝匝从四面压下来,整座京城都瞬时暗了。熙宁堂的婢子们已然点燃了灯树,将门窗紧紧闭合。一时之间,正堂中竟似是到了晚上。
秦念虽是觉得自己并无对不起计氏的地方,但刚刚出了横死的人命,又遇得这种诡奇天象,也难免有些惧怕。殷殷脉脉侍立在她身后,伸了手与她相握,三个年轻女孩儿的手都凉,然而握在一处,到底是一种缄默的倚靠。
熙宁堂里伺候的婢子们也尽数留在屋内,计氏身亡的消息想必已然传来了,她们用极低的声音交谈,而在窗前站着的秦念,只能听到“冤魂”“报应”之类的模糊词句。
她想了想,还是回过头,对那些婢子道:“不要妄说什么……便是这神鬼之说不假,她冤魂不安难定,也与咱们这院子里没有半点儿关系。”
那几个窃窃低语的婢子相视一眼,也便都住口了。秦念待再要说什么,眼前却猛地一亮,一道电光竟将房舍内照得光亮瘆人,而紧跟着,一声巨响轰然而降,竟如同是劈在她们头顶上一般。
那一霎之后,房内的女孩儿们相视,但见无论主仆都是脸青唇白,惊恐难定。然而这一声之后,外头反倒不再打雷了,极其嘈杂的雨声随即响了起来。
秦念这才将放在胸口的一口气舒了下去。大雨带起泥土芬芳得有些尖锐的气息,屋内的人也跟着松弛下来,一个个拍着胸口,只道方才吓得不轻。更有几个活泼的,竟跑来问秦念要不要将窗子支开条儿缝,也好换些鲜灵空气进来。
秦念想着再不会打雷了,便也许了。熙宁堂十余扇长窗登时被支开了七八扇,斜斜的雨丝洒进来些许,堂内一时又凉又潮,叫人很是舒服。然而偏有个婢子,支开了窗之后并不曾走开,站在窗前向外望,秦念瞅着蹊跷,便道:“你在看什么?”
婢子忙回头,道:“王妃您看,这么大的雨,还有人朝这里来!”
秦念一怔,忙疾步趋行过去,她微微弯腰从窗内瞅,果然见得一个穿长裙的婢子在暴雨中挣扎着往这边儿跑。那宽幅的裙子已然被雨水打湿,粘黏在身上,而婢子本人鬓发皆湿,塌在头上,配着那艰难扯开腿的动作,十足像是在挣命。
那是谁呢?隔得远,隔着雨,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从衣裳上看,只是个粗使的婢子吧……该当不是哪一位有头脸的人身边贴身伺候的。
可是,她来的那条路只有一个终点,便是她的熙宁堂。一个粗使的婢子,来这里做什么?她想不通——若是没有急事,谁会冒着这样的大雨出来办事,若是有急事,粗使婢能有多急呢,要这样跳过她卑微的等级,直接来寻找王妃?
秦念暗自思量着,眼便盯着那婢子越来越近。终于,她到得了路的拐角处,却脚一滑跌在地上。秦念看着不由一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又挣扎起来接着奔走,须臾,便从熙宁堂院门中进来了。
“给她开门。”秦念道。
她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按理说,粗使婢压根儿便没有身份来见她,若是有事,也该层层向管事的报告,可大抵是因了身为女人的直觉,她相当相信——这个婢子,她该见一见。
饶是此人狼狈不堪,浑身上下都在往下淌水,仿佛才从湖中爬出来的一只淹死鬼一般。
婢子终于在她面前跪伏下身,道:“王妃,奴是三云苑的林衣。”
秦念不由一怔,道:“三云苑?那是花圃啊。你是个种花种树的奴婢么?你来见我作甚?”
“方才那一声炸雷,王妃一定听到了吧。”这林衣的声音听着清脆,道:“那一道雷,劈中了那棵树……”
“树?”秦念不解地重复,又问道:“哪棵树?”
“那一棵……”林衣有些焦急,道:“就是要人手去捉虫子的那一棵!”
秦念登时面上失色,她身上匀匀地泛了一层凉——三云苑里,有一棵算不得老的树,少有人知晓它是什么品种,但整个广平王府都知道,那树的地位,胜过府中的大多数人。
那是孙氏与她的亡夫当年一同手栽的。孙氏对那棵树爱护非常,每一年到了满城落毛虫的季节,她便遣府上的奴仆们爬上树,将毛虫一条条手捉下来烧死,定不许她心爱的树木遭到半点儿损坏。
秦念初嫁之时,见到这场景还颇觉得可笑——她是会爬树的,深深知晓,那虫子生长可不挑地方,每一片叶子上都能有毛虫,可叶子若是生长在脆弱的枝端,谁敢去翻看?便是不怕跌断了自己的腿,一旦压坏了孙氏心爱的树枝,臀股也是大要遭殃的。
那棵树,于孙氏来说,是长在心尖子上的。而计氏才故去,便打了这么一阵怪雷,不劈塔不劈殿,偏生将那棵树给劈了!
“那树……还活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奴婢也不知道,整棵树看着都烧焦了,不知道明年还能发芽不能……”林衣怯声道:“王妃,您看该怎么办?管三云苑的阿婆昨夜孙儿生起病,回自己家去今日未归,奴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听闻老夫人也病了,且偏又是这棵树,奴不敢去啊……”
秦念咬了牙,她知晓这林衣的想法,若换了她是这倒了血霉的种花婢,她也不敢去告诉孙氏这般找死的事儿!
但她是王妃。
若是不乘着这机会踩孙氏一脚,她如何对得起那一日被逼着脱了衣裳的奇耻大辱!
“你先去换一身干爽衣裳,用干布擦擦头发,莫要染了风寒。”她和声道:“过阵儿雨停了,我先去看看。若是果然十分不好,再同老夫人回报。你也莫怕,这雷劈什么,是天的意思。”
林衣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便由熙宁堂的婢子引下去了。而她换了衣裳再出现于秦念面前时,却让秦念也忍不住心一颤。
这林衣算不得美貌动人,独有一双眼眸,天真委屈,看着十足惹人疼爱。她脸儿小,个头也不大,更显得娇俏堪怜……
她突然便觉得,只要广平王在,孙氏再如何恼怒,也要不了这林衣的性命去了……那倒也是一场好戏呢。
见得林衣谢恩,秦念便笑了:“快起来,过阵子雨停了,我同你去看!”
林衣只道辛苦王妃,便站起了身来。她身条儿尚未长开,却更显得玲珑……秦念想着,便忍不住在唇边浮上一点笑意,广平王最近喜欢的几个女人,可还都是这样看着便清淡无害的呢。
暴雨过不了一会儿便停了,秦念便要林衣引路,去看了看那棵饱受关怀却已然不知能活不能的树一眼。
只要一眼,她便知晓,孙氏若是见得她心爱的树变成这般模样,一定是要疯了的。那棵树原本青翠高大,然而被那一道焦雷活活劈斩成了两段,树叶子倒也还是青的,树根却整个被烧成了焦炭。
这还怎么活?
“怕是活不成了。”秦念道:“这也瞒不得阿家……走吧,同她说一声。你也莫怕,有大王在,谁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她将“大王”两字咬得清楚,却不料林衣瞬时睁大了眼,道:“王妃!奴婢只是个种花儿的。”
“……你不愿意伺候大王么?”秦念仿佛听了奇怪的玩笑,不由笑出声,道:“你这样好看,若是个良家女儿,一定可以嫁个如意郎君,可惜是贱籍的婢子——你是广平王府的人呢,不伺候大王,难道宁可熬到年华老去,配个小厮么?”
“奴婢……”林衣一时语塞,脸儿也涨了个通红,突然便跪下,向着秦念磕下头去:“王妃,奴婢万死。奴婢心里头有人了,实在不愿伺候大王!”
“哦?你心里有人?是谁?”秦念诧异,却也释然,道:“若是咱们府上的小厮,我许你们一桩姻缘也无妨。只要不叫大王看到你,一切便都妥当。”
“并不是……”林衣垂首,道:“奴婢原本也是良人女,然而阿爷突然重病没了,阿娘与幼弟衣食无着,奴才去寻了人牙子……奴婢心里头爱的那个人,原是邻家的儿郎,他从军去了。虽然奴也不知他能回来不能,可是,奴只想等他一辈子。”
秦念不由有些动容,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若是不想……听我的,你可有妆奁?现下使劲儿哭,把眼睛哭肿,然后将绘鹅黄的粉儿与擦面粉混了,涂一整张脸……嗯,头发上也扑些灰。我带你去见阿家,她若是见你这样惧怕无助,或许能饶你一命!”
林衣点点头,将自己手背狠狠咬了一口,清澈的眼中登时便滚了泪下来,她又使劲儿揉眼,待眼眶子肿起来方返回自己狭小的房内,须臾之后出来,看着完全便是个积劳疲惫又懦弱的粗使婢子。
“走吧。”秦念道:“如若过阵子大王在阿家那边,你不想让他看中的话,说话的声音最好也难听些。”
林衣才哭停了,说话的声音中还带着哽咽:“是了,王妃。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