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对那徐三娘是毫无恶意的,虽同为京中贵女,但她素来和徐三娘那一伙子“有才情”的玩不到一块儿去。只是遥闻此人文名显赫,身为女子,竟也颇有几首诗文在儿郎中吟诵流传的。
这样一个写得一手好诗文的女孩儿,一定家教良好,温顺恭柔吧……秦念有时想着,也颇为自己感到难过,她也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闺秀,但不知怎么的,就成了目下这个样子,便是想幡然悔悟,也已然找不到重做淑女的半点儿可能。
若她是白琅,也会喜欢那些贤淑的女孩儿,而不是如自己这样一个什么都能做得出的悍妇。
抱了这样的念头,秦念心底下倒也有些释然,即便这释然有些痛苦。
是而当白家遣来的媒人到得翼国公府时,秦念委实是吃了一惊,将偷偷前来报喜的秦愈一把扯住,道:“阿兄,你莫要这般消遣我呀!”
秦愈一脸的喜不自禁,倒好像秦念能嫁了白琅全是他的功勋一般:“谁消遣你来的?人还在前庭里,你若不信,自己去看。”
“我怎么好去看?”秦念翻他一白眼,然而面颊上也不由带了笑意:“我只是觉着……白将军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喜欢我这般悍妇罢?那徐家三娘,闻说也是个面貌姣好的女孩儿,他为什么……”
“那徐三娘和你比算得什么?”秦愈道:“我的七妹,在这满京中的女儿里,算得上一等一的容貌家世!”
“可……”秦念摇摇头,道:“阿兄,换了你,你愿意娶一个面容好看却心狠手辣,连自个儿的前夫都能一刀捅死的女人么?”
“这……”秦愈面色一僵,道:“说不定,他就欢喜你这般的呢?”
秦念微微垂了头,几不可见地笑了一声:“好吧,便当他欢喜我这样的悍妇!可,阿兄,你觉得阿爷会答应这一门亲事不会?”
“阿爷若是不答应,当初怎么会许我三天两头请明毅过来?我看他望着明毅的眼神,倒比看着我还赞许。”
秦念瞥他一眼,有些害羞,却也忍不住道:“你这样……你拿什么和人家白将军比啊,谁看你都不会如看他般赞许的!你倒也弄些功业出来……”
“我可不爱听这个。”秦愈大咧咧摆了手,道:“女生外向啊,这亲还没定呢,心就向着人家去了!做阿兄的当真是伤了心了。”
秦念叫他说得益发不好意思,脸色红起来,道:“阿兄!平白无故嚼舌根子……谁心向着人家去了!是你太过混赖!”
秦愈倒也不和她争辩,一脸全然知晓的模样,仰天大笑而去,直看得秦念在背后咬牙根子。
翼国公府果然允了这一桩婚事,隔不得几天,白家便来下了婚书,拿了回函回去了。秦念自己偷摸看了看那一纸求亲书,心中尚且跳个不住,又颇觉得有些好笑——那“令淑有闻,四德兼备”的赞语,实在是太有些过奖了。
白琅父母早亡,这下婚书的乃是他伯父白幼楹。秦念实是不知白琅看过这婚书了没,若是看过,只怕他也不能赞同这八个字。倘若连她这样的人都称得上四德兼备,那尚未见面便落下败去的徐三娘简直是要德行昭昭光耀天地了。
而莫名其妙便胜了的她,也着实想不出为何白琅要娶她。是为了翼国公府的权势?又或是因为她生得真比徐三娘好看?难不成白琅当真是想要挑个刺头的夫人,好昭显他德行宽厚足以让她这般劣迹斑斑的人物改邪归正么?
她实实想不通此事,想啊想的也便决定不要再想了。婚书下过了,剩下的顺其自然便是了。白琅自然不能无事朝着翼国公府行走,她也不便再出去见人,原以为便这样等到卜卦占出的吉日便好,却不料又横生了一番枝节出来。
那却是徐尚书家送来的邀贴,只道三娘的十六岁生辰要到了,特要请她过府赴宴。秦念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事儿,须知徐三娘从前及笄时都不曾邀她,如今这十六岁算不得什么大日子,却派了帖子过来,不用想也知晓此事必与白琅有干系。
她原本是要撂下这帖子,假作有事抽不开身,不能过去,敷衍了便是。然而细细打听,这徐家三娘与四郎却是一双孪生姊弟,四郎的生辰,却也邀请了白琅与自家兄长去。
这便叫秦念踌躇了起来。按说,白琅去过了徐尚书府上,徐家又颇有那些心思,他却和秦家求了亲,与徐尚书的关系便要尴尬了。如何还能去赴人家儿郎子的生辰宴?便是他不介意,徐尚书也该想想自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可他偏生就请了,容不得秦念不多想。
左思右想,她也只能道:“罢了,我去便是了。”
还好这一趟赴宴,不是单她一个人过去。秦愈与崔窈这一双也收了帖子,自然是要随行的。秦念与五嫂一同登车,心中便宁定了不少。须知崔窈此人看似活泼随和,心思却是深的——那世家里出来的小娘子,有谁心里头没个弯绕?她只要跟定了崔窈,两个人一道不分离,便什么都不怕了。
待得到了徐尚书府上,秦念的疑心便益发重。女眷们与郎君们宴席并不在一处院子里,她不知晓男子们处都来了什么人,但她一眼眼看过去的女郎少妇们,却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贵人。
她还记得,前一年徐三娘及笄,都不曾请这样多的人,至少她与五嫂都不曾过来。因了这一桩,还颇有人传说徐家勤俭堪赞的。
然而今日这排场,却是与“勤俭”二字丝毫没有干系。
满堂佳人言笑,各色香料的气息交织,夏末暖风悠悠然吹动垂下的丝绸帘幕,婢女们托着金银酒器盘盏来回穿梭布菜——这是富贵人家的常景,却似并不符合徐家一贯示人的清雅之气。
见得她与崔窈进门,颇有几个先前到了的贵女丢来几个眼神,刹住方才的话头迎上来问候。秦念也随着五嫂含了笑一一应付过去。堂内多的是她们这般三五成群说笑的年轻贵女,主人未曾到来,宴便不开,这短短的一点儿时间,便是这些素日深闺里待着的女子说尽言语的好时机。
秦念有心没意地听着。她是这一众人里最最如坐针毡的角色,那徐三娘,她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彼人是何等模样,如何性子,她皆不知,当下只不过是直觉般有些担忧。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分,徐三娘总算是露了面——秦念遥遥见得一个人披金戴玉地从外头进来,正诧异这是谁家的小娘子,那几个与三娘交好的人儿便迎了上去,没口地夸赞她今日好生俊俏。
然而秦念定睛看去,却颇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她轻轻碰了碰一边儿崔窈的手臂,低声道:“五嫂,您觉得,这徐三娘的打扮如何?”
崔窈抬眼看看她,微微一笑,道:“咱们该早些把给徐三娘的生辰礼送来,那有好几匹上好蜀锦,若是早几日到,她今日还要美几分呢。”
秦念自然听得出崔窈的言外之音——崔窈怎么会喜欢徐三娘呢?清河崔氏名门大族,哪位小娘子没有一手好文采,只是家风严谨,姊妹们里看了也便罢了,不会向外传散。以秦念的眼光来看,五嫂崔窈的文笔,丝毫不弱于徐三娘,不过是没那个机会扬名罢了。
所谓文人相轻,何止限于男子!
再者,徐三娘的打扮,也着实给了崔窈好一把子刻薄的因头:她那一身装扮,泥银绣金的,自然不省银钱,只是锦缎料子乍一看还算的光色好,细一看却远远不若翼国公府的女眷们惯用的宫中赐品。
“今日是人家生辰呢,五嫂休刻薄。”
“你不就盼着我刻薄?”崔窈眼朝秦念一瞥,旋即转回明眸,盈盈笑了,正对上迎上来的徐三娘,行下一礼:“奴与小姑久闻三娘才名,今日一见,颜色竟也光艳照人!”
徐三娘的笑意亦是无懈:“崔夫人与七娘身份之贵,今日竟当真来了,奴简直要惶恐了!这边儿膳食不若翼国公府的精致可口,招待粗疏,也望二位多多包涵!”
“这般款待,如何称得上粗疏?三娘真真过谦了!”崔窈笑得柔甜,眼风儿一瞥,看着一边秦念,道:“你也多学学人家徐三娘,这般温雅有礼!这才是贵女气派。”
秦念遂也垂了眉眼,勾起唇角,如母亲细心教过的一般行个礼,轻声道:“多谢三娘相邀!”
徐三娘看秦念的眼神便与看崔窈有些不同了。秦念见不着,崔窈却分明看在眼中,心中自有了些计较。
主人到了,自是宾客落座,笑言欢宴。乾和葡萄水精杯,琵琶羯鼓胡旋舞,这一场宴席,竟办得颇为豪奢。秦念于落座之时得了五嫂一个眼风,此时虽是饮酒欢笑之时,却也不敢有半分怠慢——怕因饮了酒而昏了头落下笑柄,她每饮一杯酒皆要用旁边随时续上的冰饮镇一口,这般虽不至于如旁的小娘子数杯便醺醺然,却也叫她颇有些内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