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先大夫人陶氏过门到今年,算起来老夫人已经有近十年没有掌管过家务,最为倚重的吴嬷嬷虽然在下人们当中颇有威名,却毕竟比不得当年还正经做管家娘子的时候。
因此自从二老爷曾珉跪请老夫人出面代替“头痛病症发作”的二夫人管家,靖平侯府里不免就有些人心浮动,几家有头有脸的世仆相互间的走动也比以往频繁了许多。
后宅势力一涨一落,既有像柳家那样之前投靠了二夫人现在转而求阖家出府的,也有大姑娘的奶娘刘氏这样之前不得意现在红的发紫的。
刘氏的男人唐四原本身上有残疾,按例是不能进府伺候的,所以他们家的日子一直过的紧紧巴巴,听说刘氏进府奶大姑娘之后,他家那胖小子饿了连口热粥都喝不上。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
老夫人亲口叫唐四到府里当差,又让那时候还管家的二夫人瞧着安排,还想要名声的二夫人就把唐四安排到门房当了个小管事。
点头哈腰迎来送往有年轻的小厮们,唐四只管在门房里坐着,一个月不但能按例领两吊钱,还有各色孝敬并二夫人额外赏的一两月例。
等到二夫人也塌了台,府里隐隐约约传说二夫人是彻底遭了二老爷的厌弃,唐四作为老夫人跟前眼珠子一样的大姑娘的奶公,那更是人人趋奉。
这一日靖平侯府还是像先侯爷去后的大多数日子一样没有客人上门,天边刚劈下一道闪电,看门的小厮们就拿袖子盖着脸跑进了门房。
他们也知道这不合规矩,一进门就舔着脸对着唐四笑,一个个唐爷爷唐叔的叫的欢快,也不管是不是错了辈份。
唐四是跟着先侯爷曾琰上过战场的老兵,心底是有点瞧不上这些只会窝里横的货的。
当时他伤了腿,先侯爷说要让他管后厨房采买、给他养老,是唐四自己觉得有手有脚,没必要坏了府里的规矩,回去跟婆娘刘氏商量了一下没有答应,而是自己在下人们聚居的巷子里支了个摊子卖些杂货。
后来侯爷去了,善心的夫人也没了,就是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克扣应该发到奶娘家的份例或者给他的摊子捣乱,唐四也没有后悔过。
他只是担心侯爷和夫人的骨血。
所以这次老夫人院子里的人一来说,唐四就答应了下来,根本不理会几户近邻的奚落。
哪怕只是个门房,总能够帮着大姑娘传递下消息,也能报答几分侯爷当年的恩德。
正因为如此,一向被人说眼睛顶在天上的唐四自从来了门房当差反倒得了些宽厚老实靠得住之类的好名声。
小厮们一看唐四笑笑不说话,就知道是让他们留下的意思,便各自寻了习惯的地方呆着,说些闲话打发时光。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提起了太后娘家诚郡王府。
“那等威风,真正是京里独一份。他们家看门的小厮,明明是跟咱们一样的人,却比一般的京官儿都气派。”
说话的是二夫人掌家后才从庄子上挑进来的楞头小子,提起诚郡王府的下人妒忌的眼睛都要红了,浑然没注意到不止向来不太爱说话的唐四,就连几个有名的大嘴巴都没张嘴。
先侯爷还在世的时候,他们靖平侯府又比诚郡王府差到哪里去?谁不知道他们侯爷手握京畿兵权,是天子最倚重的心腹?
想跟府里门房说上话的人能从北城墙跟儿排到南门!
侯爷没了,二老爷没有实职,众人眼里也就没了靖平侯府。
唐四一面觉得果然只有先侯爷那样的伟丈夫才能撑起这一府的家业和荣光,一面又替先侯爷伤心。
腥风血雨拼出来的家业,却连跟能承袭的人都没有。
唐四正想着心事,坐在他对面的吴守业就拿烟杆儿敲了敲两人之间的炕桌。
“他唐叔,你家那口子跟着大姑娘去陶舅爷府上有一旬了吧?”
这句话一出,屋里的声音瞬间都低了八度。
最近府里都传遍了。
说是大姑娘在外祖家过的日子那真是比公主都金贵。天上地下只要是清远侯一家能弄到的,一概都巴巴儿的捧到了大姑娘面前。
跟现在的日子比,大姑娘以前在自己家里过的就跟个丫头似的。
也有人反驳说外祖母怎么比得过嫡亲的祖母,接着就被人笑话呆笨。
要是清远侯府待大姑娘不是顶尖儿的好,一向最爱掐尖儿要强的周家嫂子怎么会为自家闺女被钱家孙女挤了下去,只能留在府里看屋子的事儿气的到见了素日里还算要好的钱家嫂子就阴阳怪气的?
还不是眼红的。
只当没看见一屋子人眼巴巴等着的模样,唐四盯着吴守业的玉嘴儿烟杆瞧了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
差点被唐四噎个半死,吴守业尴尬的笑了笑,把烟杆子往唐四那一推,故作亲近的道:“喜欢就拿去,咱们兄弟多少年的交情。你们唐叔就是老实,凭他的体面,哪里会把个烟杆子放在眼里。”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呆的久了,唐四都有些怀疑自己最珍视的金戈铁马的岁月是否真的存在过。
稍微用了一分力气把烟杆儿又推了回去,唐四皱着眉头咧了咧嘴:“吴老哥这样客套就没意思了,我从娶了婆娘就戒了,且用不上这个。”
唐四这话一出口,立刻就有那打听不出消息急得抓耳挠腮又促狭的拿他打趣。
“想不到唐叔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像咱们似的怕老婆。不过也是,刘妈妈可是大姑娘的奶娘,主子跟前多么有脸面,换了哪个也要怕的。”
说话之人打得就是激怒唐四的主意,却没想到他这几句奚落在唐四心里根本不痛不痒,连反驳的乐趣都欠奉。
而引得众人好奇的大姑娘福娘也确实在外家清远侯府里受着所有人的千疼万宠。
清远侯夫人朱氏与世子夫人林氏一起,几乎把府里所有的院落都挑剔了一个遍,最终拍板让福娘住进了朱氏院内的东厢房。
那处本是侯爷陶晏然硬赖在朱氏这里时的住处,结果堂堂一家之主却被外孙女挤的只能搬去隔壁的鹤归堂。
陶晏然气的揪断了四五根胡须,十分硬气的当场跟老妻撂了狠话。
然后等福娘真的搬了过来,为了能够既不伤颜面自食其言、又能去老妻院子里见到可爱的外孙女,陶晏然每天都免不了再揪掉几根美髯。
这些事儿都是福娘装作午睡还未醒时,丫头们凑在她屋里边做针线边议论的时候被她听去的。
在林氏责罚和奖赏并重的手段之下,之前还仅仅想着靠大姑娘给自己挣个好前程的几个丫头终于对福娘有了深深的敬畏,更被清远侯府的丫头们比的个个争先,生怕被以什么缘由送回去。
头一条就是在主子跟前谨言慎行。从曾家跟来的丫头们总算学会了刘氏的温柔沉静,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因为福娘年幼而当着她的面说些有的没的。
这对福娘来说当然是一桩好事,但也让习惯了听些流言打发时间的福娘倍感无聊。
好在外祖母朱氏并舅母林氏说话理事都不避忌她,朱氏又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倒也听了不少京中各家各府的秘闻。
豆大的雨点刚刚打到地上,朱氏正吩咐刘氏等人看好了满地爬着玩的福娘,不要让她淋了雨,林氏就由丫头婆子们簇拥着进了门。
林氏今儿兴致还不错,也没用丫头们打伞,自己撑着把美人儿回眸的油纸伞就笑着到了廊下。
朱氏与林氏婆媳两个相处的一向十分融洽。
见林氏眉目舒展,显然这一天过的还算顺心,朱氏就忍不住打趣儿媳几句:“原来是世子夫人来了,我这老眼昏花的,乍一看还当院子里飞来只喜鹊。快把你那伞收好,再仔细换了鞋来,免得脏了咱们福娘的毯子。”
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闻言无不掩口而笑,林氏故意皱着眉头隔空点了点她自己的丫头,作势抬脚就要往铺满整间屋子的毯子上踩。
朱氏见了连忙推丫头们去拦,林氏已经自己笑着收回了脚,由丫头们服侍着换上了专门在朱氏这儿用的软底儿缎鞋。
“天儿越来越热,福娘也快能走了,咱们这毯子很该换上一换,不然以后把福娘热着就不好了。”
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林氏自觉双手不凉了才蹲下身刮了下福娘的鼻子。
儿媳真心疼爱外孙女,朱氏当然只有高兴的,语调不由更为慈爱:“你这一天管家理事累得很,快别站着了,到我身边来坐。你又不是不知道福娘这孩子,不爬完这一圈不肯听的。真真脾气又倔又古怪,十足像她舅舅。”
旁边正努力锻炼的福娘一听朱氏这样说,心里顿觉汗颜。
原本她是想从小为自己打造一个文静秀雅的淑女形象的。
不想那日舅舅陶谦提前回府,一个大男人大正午的跑到内宅逗弄熟睡的小娃娃,把个福娘从熟睡中惊醒。
福娘上辈子就有起床气,这辈子一压再压,却在不知不觉中被长辈们的宠溺破了功,一被陶谦闹醒就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
瞪完了,理智回笼的福娘就暗叫一声糟糕。
谁知陶谦不仅一点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着把福娘从小床里捞出来玩起了抛高高,吓得福娘脸都白了还只顾着自己高兴。
——不过福娘之后就爱上了这个只有陶谦才会跟她玩儿的游戏,这就是后话了。
等朱氏听着声音遣人来问,陶谦就把福娘的脾气如何肖舅大大宣扬了一番。
朱氏即使跟儿媳林氏说话的时候也留了心在福娘身上,自然发现她一提陶谦福娘就瞪圆了眼睛,不禁笑道:“娘舅亲、娘舅亲,瞧福娘都听得懂咱们在说她舅舅呢,可见是想舅舅了,咱们娘们是比不得人家甥舅亲近了。”
林氏刚侧身坐在朱氏身边的杌子上,闻言掩唇而笑:“那可不巧,世子今儿要在外头吃酒,怕是等福娘睡了才能回来。”
朱氏听了不免皱眉:“怎么又在外头吃酒?不是最近的宴请都推了?”
实际上林氏过来就是为了回禀这件事,当即换了神色认真道:“肃国公府萧家的帖子,箫国公正式从族里过继了个嗣子,请了圣旨册封的,今儿摆酒。世子原不想去,可他们家诚心诚意的请,从福娘祖母那边论起又沾了亲,这才应了。”
朱氏撇了撇嘴,正要说话,却突然瞧见自己的陪嫁心腹赵德理家的静悄悄进了屋,一脸的肃然,不由也正了正神色,颔首示意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