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从午后时断时续的下到了后半夜。
高门大户、皇亲国戚们聚居的内城还好些。
一来,内城里下水的暗道原就修的用心,二来,大块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过水快不说、也不会像黄土夯实的路那样遇雨就变得泥泞不堪。
因此等傍晚时分外城和城郊的道路都已经传来难以通行的消息,工部众人也做好了明日拨款拨人前去修复的准备,内城中各家各户也不过是多了些赏雨烹茶、临窗赋诗的乐趣。
就是如清远侯府这样家中爷们有事外出的,家中女眷也不是十分为他们担心。
朱氏是根本不管清远侯陶晏然去了哪儿、几时归;林氏则是收到了陶谦让人带回的口讯,让她不必等。
林氏自己也忖度着丈夫应该今儿不会回城,是以并不担忧陶谦路上会有什么闪失。
想想也晓得,陶谦他们下午才去了肃国公萧家在城外的庄子,一群男人吃酒耍乐,最快也要明日晌午才回得来,到时候天光大亮、路面也该收拾的差不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用等陶谦回来的时候,林氏一个人理完家事也无事可做,一般睡得就比平时早些。
恰巧这一夜林氏又被一腔心事堵的头胀痛,蜷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折腾了大半夜,直等到外头敲了三更的梆鼓,林氏还是毫无睡意,干脆盘算起了白日里还没有处置完的家事。
正当此时,西窗突然就是一响。
林氏身子一僵,手下意识的就摸向了枕后。那儿放着把捶肩颈用的小锤,拼尽全力的时候就是妇孺也能把人砸个晕头转向。
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了。
林氏心里并不相信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然有贼人能够潜入堂堂清远侯府内宅。不说夜里巡查内城街巷的禁军,只凭侯府的深深庭院和巡夜的家丁奴婢,外人想潜进来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多半是她失眠惊悸之下太过多虑了。
林氏暗暗宽慰自己,不想睡前她眼看着让丫头们上锁的窗户竟然开了,洒进半室月光朦胧。
这一下就是林氏是个傻子也知道外头肯定有人。
咬紧了牙关,林氏用力攥住小锤,双眼冷冷盯着窗口,预备着贼人一过来就狠狠给他一下,心里也想好了该如何抢先拿到墙壁上挂着的那柄青峰剑并大声呼救。
等过了这一关,她定要狠狠责罚那些在外间守夜却至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丫头们。
林氏整个人都绷的像一把出鞘的刃,不想那贼子并不进来。
听声音来人似乎左右踌躇了一会儿,一个成年男子就那么大大咧咧的隔窗与林氏说起了话。
“得知佳人待月西窗,不知可愿与小生共赴他乡?”
说着,男人薄带醉意的脸庞就从窗间挤了进来,讨好的望着林氏。
不是之前说夜里不回来的陶谦又是哪个?
也不管林氏被他吓得面色发青,陶谦一撩袍角就从窗户里爬了进来,半跪在了林氏脚边。
“惠娘,我心里一直念着你。萧家的酒席还不如你做的素面好吃。”
斜眼瞅着陶谦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林氏冷笑一声,俯身就捏住了陶谦的耳朵,咬牙道:“敢装神弄鬼,看我怎么收拾你!”
此时云散雨歇、月华陶然,陶谦英气的容颜犹如暖玉生晕。
他生怕林氏伤了手,顺从的把脑袋凑了过去,即使耳根被林氏的指甲刮的痛了,眼角眉梢也还是笑意满满。
林氏这才看见陶谦袍子的下摆早已叫泥水污的不成样子。
想到陶谦连夜赶回来的辛苦,林氏满肚子的火气一下子就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十分的心疼,起身就要唤人来伺候陶谦梳洗,被陶谦拦住了。
“小生回来就是挂念惠娘,叫不相干的人进来作甚?快些与小生歇息吧!”
陶谦挤挤眼,逗得林氏莞尔之后就要揽着她胡乱睡下,到底被林氏扭着手先把脏衣服都脱了。
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神清气爽的陶谦亲自服侍着微微有些恼了的林氏梳妆更衣。
一边为妻子画眉,他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从族中挑了个好孩子,要不要派人去老家接来瞧瞧?”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正蹙眉嫌弃陶谦手艺不好的林氏一怔,就被陶谦趁机拿笔在她眉间点了颗痣。
林氏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妆容,生生把她画的柔弱了几分,不禁抬手就想拿团扇拍陶谦一下,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了。
“你想好了?父亲和母亲那里如何说?”
虽然陶谦过去也曾经数次与她说起过继之事,但林氏一直以为那怎么也是五六年之后的事情,没想到陶谦现在就已经挑好了人选。
说一千道一万,林氏还是盼着能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陶谦又岂会听不出妻子的欲言又止和犹豫不决?
“我明白,你是怕咱们以后万一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孩儿,前头却又有个过继的,亏了咱们的骨肉。”
见妻子果然怔怔点头,陶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握住林氏的手以示宽慰,温声分说:“只是接一个族里小户人家的孩子进府,一没记到你名下,二没上奏朝廷,这又有什么想不好的?父亲母亲也只有赞同的。我的呆慧娘,连我自己尚且只是个世子,你可听过谁家世子的儿子也要急吼吼的定下名份的?”
说穿了,陶谦就是想先领个孩子回来养着,既是为自己以后一旦无子做个准备,也是为了打消某些魑魅魍魉的心思。
陶谦这样一说,林氏心内稍安,却又起了另一层忧虑:“那个孩子怎么办?到时候咱们岂不是坑了别人家的好孩子?”
林氏的担忧也是十分有道理的。
有道是由奢入俭难。本来好好的一个孩子,接到侯府里金尊玉贵的养着,还有可能继承侯府的爵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若是能这样过一辈子就罢了,如果生变,养育之恩一夜成仇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时候对自己的骨肉、对那个孩子,都不是好事。
陶谦却哈哈大笑起来,气的林氏恨恨掐了他一把才连连讨饶,追着林氏解释一二。
“傻慧娘,你夫君可是那等蠢笨之人?那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十分懂事,他父母眼看着就不中用了,接到咱们家里不仅能躲过几个不成体统的亲戚的磋磨,又能衣食无忧、读书上进,他们家千肯万肯的。”
“到时候咱们先借机断了老二和老二身后之人的念想,有了亲生孩儿当然好,没有的话到时候再在族谱上添一笔就完事儿了。”
看着林氏面上神色稍霁,陶谦这才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其实就是蒙蒙糊涂蛋罢了。你要是怕养出个白眼狼,就只管看你夫君我的手段。”
说着,陶谦就冲林氏挑了挑眉,一脸的自傲风流,直接被林氏一个白眼翻了回去,夫妻两个又闹了一会儿才一齐起身去给夫人朱氏请安。
朱氏这里自然也一早就知道了陶谦半夜摸回府里的事儿,早就带着福娘等着他们夫妻了。
这会儿一听外头的小丫头们一声声的通传,说是大爷大奶奶到了,朱氏笑着还没说话,福娘就手脚并用的要爬下榻。
朱氏只当她要去找陶谦,一面笑一面吩咐丫头们快些把这个鬼灵精抱下去,看看她的小短腿儿要多久才能爬到门口。
枇杷笑着应了,谁知福娘一落地转身就爬到了自己的小丫头饼儿身边,满脸期盼的伸出了她的小胖手。
饼儿还是头一回在夫人的正院被众人这样盯着瞧,一时羞的脸上都有些发烧,不过她还记得来之前大姑娘咿咿呀呀反复塞到她手里的东西,福娘一伸手,她就从荷包里把带着的菠菜卷儿拿了出来。
这还是昨儿夜里给大姑娘磨牙用的呢,都冷透了,也不知道大姑娘拿来做什么用。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福娘就把菠菜卷塞进嘴里嚼了起来,嚼完还拿小手帕包着吐了,乖乖抬手交到了在旁边瞪眼的刘氏手里,把刘氏那句“冷了,姑娘不能吃”噎了回去。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傻了眼,只有朱氏笑的不能自抑。
朱氏正笑着,陶谦就与林氏牵着手进了屋。
陶谦一边笑着问朱氏何事如此开心,一边把不停挣扎的福娘抱到了怀里,逗道:“福娘想不……”
声音蓦然而止,朱氏笑的眼角都溢出了泪花。林氏不明所以,就探身去看,发现陶谦居然苦着张脸,似乎还是屏息而立,他怀里的福娘则笑的牙床都露了出来,还时不时对着陶谦的鼻子吹口气。
“这臭丫头,刚嚼了菠菜卷儿呢!”
看儿媳一脸的好奇,朱氏笑里偷闲解释了一句。
因为陶谦从小别说吃菠菜、连闻味儿都受不了,这府里的菠菜卷儿都是做了特别标记的,朱氏一眼就认了出来。
等朱氏林氏婆媳二人捂着嘴笑够了,陶谦才缓了过来。
又气又爱的把福娘的小脑袋往怀里一摁,陶谦重重打了个喷嚏,恨声问道:“这熊孩子到底是随了谁啊?”
“随你!”朱氏婆媳一起对着陶谦翻了个白眼。
自讨没趣的陶谦摸了摸下巴,无奈的把笑的心满意足的福娘又掂了掂,没话找话:“福娘也一岁多快两岁了,怎么也不会走也不会说话?”
这一句可是捅了马蜂窝,朱氏直接瞪了过来。
“谁说咱们福娘不会了?前儿还走呢!这不是她还小,走着不稳当吗?你还不如她呢!两岁半才能走利索,四岁才叫娘!”
正所谓隔辈儿亲。自从有了小福娘,陶谦在朱氏跟前的地位那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屡屡再创新低。
比刚才更蔫儿了些,陶谦举着还在笑的福娘把她送回了朱氏身边。
终于报了总是被陶谦的胡茬儿扎的难受之仇的福娘心满意足的趴在了朱氏怀里,笑眯眯的看陶谦一本正经的跟朱氏说起了正事。
“儿子今儿有两桩事儿要禀告母亲。一个小点儿,儿子昨儿夜里进城时捎进了福娘二叔的妻舅,他们没有令牌进不来,儿子就搭了把手;第二个要紧点儿,儿子从族里挑了个好孩子,想着接回来养几年,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陶谦刚说第一件事儿的时候朱氏脸上的笑就淡了,等他一口气说完,朱氏整个人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真真儿是生来讨债的,咱们娘们刚乐呵一会儿,他就说这些讨人厌。去,跟你老子说去,别在这讨嫌。”
二话不说就把陶谦往外轰,朱氏低头抱了抱皱着小眉头的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