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当天回宫后只做了两件事。
一个是颁旨开私库厚赏了福娘,从女孩子喜爱的各色珠宝珍玩、绫罗绸缎到通常只有男子才爱的孤本字画、刀剑鞍镫,可谓应有尽有,那份豪爽让拟旨的中书舍人都好几次下不了笔,也让一旁陪伴君父的大皇子将之前还念念不忘想要招来当伴读的陶子易抛到了爪哇国。
另一个就是口谕靖平侯府,让他们明日准备接驾。
两道旨意一出,京中各家不免又是一番忖度。
说起来乾元帝赏的是靖平侯曾家的子孙,可是李明典李大公公亲自领着人敲锣打鼓却把赏赐送去了陶家。
然后乾元帝明儿又要去曾家探望忠臣遗孤。
纵使各府里从乾元帝得封太子之位起眼睛就没离开过这位天子,此刻也不禁有些糊涂了。
皇帝这到底是想打靖平侯一家的脸呢,还是要抬举他们?
不论众人如何做想,接到消息的陶家还是婉拒了曾珉夫妻所请,没有让他们摆足架势上门接人,而是当天天一亮,由陶谦亲自走了一趟,直接连被褥一起把还在睡梦中的福娘送上了马车。
福娘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就是昏暗中舅舅含笑望着她的眉眼。
眨了眨眼睛,福娘试探的叫了一声:“舅舅?马车?”
她隐约还记得,昨天夜里自己抵御不住幼小的身体内一阵阵袭来的睡意之前听奶娘刘氏提过一嘴,说要收拾东西,天亮就回家。
即便双方都已经默认了福娘在出嫁之前会常住外家,但是世人提起福娘的家只会是靖平侯曾家。
陶谦赞许的刮了下福娘的小鼻子,温和的回道:“咱们福娘真是聪明。对,舅舅要陪你回去见祖母,福娘不要怕。要不要让奶娘进来?渴不渴?”
鼻尖有点痒,福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吓得陶谦立刻就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福娘是不是冷了?舅舅的斗篷也给你盖上好不好?”
那份发自内心的关怀与担忧令福娘差点儿就忘了是谁害的她打喷嚏,一面攥着陶谦的袖子把眼角困出的泪珠擦干净,一面摇了摇头。
“不冷,不渴,舅舅坐。”
拍了拍身边松软的锦被,擦干净小脸的福娘乖巧软糯的说道。
陶谦的心都被融化了,浑然忘了是哪个小坏蛋拿他的袖子当手绢儿,笑的一脸灿烂的坐的离福娘近了些,心中还份外疼惜外甥女的懂事。
“天儿还早呢,福娘乖,再睡一会儿,到了舅舅叫你。”
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跟混世魔星似的?也就是福娘这苦命的孩子自幼没了爹娘受尽了磋磨。
想到那一堆糟心人糟心事儿,陶谦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双眼盯着车内袅袅生烟的八角小香炉出起了神,双手还不忘牢牢护住了福娘。
车内一时静了下来,福娘虽然还觉得有些睁不开眼,但心底沉沉的思虑却让她无法入眠。
自从明白自己是到了异世重活一次,福娘就一直在默默观察这个世界,思考自己应该怎么活下去。
堂堂正正做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必然的。即使前世吃过小人的暗亏,福娘也依旧认为做人立身要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也曾经想过是否要成为一个“神童”。比如借用前世那些先进的理论知识,或者直接借用别人的诗词歌赋。
其实这样风险并不大,最初的操作也十分简单。像这次回府正式面君的时候她甚至只需要有条理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可以碾压二叔家的堂妹。
毕竟她是穿的,堂妹只是个真正的稚童。
但是这之后呢?
前世的东西可以撑着她走到几时?总不能旁人都一日日在成长,只有她自己还在啃老本吧?
先不说她前世究竟学到了多少有用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忘却的只会越来越多,如果习惯了用那些博人注意,她离江郎才尽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评语福娘一点儿也不想要。
既然原本就不是多么聪明的人,再活一次神明也没给自己的智商增砖加瓦,福娘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的优势在于细心与毅力,而不应该太依赖以往。
神童之路,并不适合自己。
压下了心底那一丝丝想要一鸣惊人的念头,福娘被摇摇晃晃的马车又颠了一会儿终于捺不过渐渐上涌的困意,靠在舅舅陶谦的手臂上睡了过去。
靖平侯府中,老夫人萧氏也醒的十分早。大衣裳还放在熏笼上暖着,萧氏披着件镶猞狸毛的夹衣就下了床。
接驾、见驾等事萧氏都是做惯了的,她唯一担忧的就是屡次犯蠢的儿媳在这个节骨眼上又闹幺蛾子。
吴嬷嬷进屋的时候萧氏已经裹着衣服坐在了妆台前。
明白自己跟了一辈子的主子脾气有多倔,吴嬷嬷也没劝萧氏再加件儿衣裳,而是吩咐丫头们再添一盆银丝炭来,自己则走到萧氏身后拿篦子给她通头发。
“奴婢听厚德堂那边的消息,说是二夫人半个时辰前就起身了,把预备给大姑娘在家的衣裳用具又检视了一遍。”
感觉到萧氏闻言放松了一些,吴嬷嬷也笑了起来:“您就是担心太过。您昨儿不是已经把东西都一样样查过了?整个府邸也都拿清水洒扫了一遍,再不会有疏漏的。”
二夫人徐氏这回准备的物件连陶家派来的最老道的嬷嬷都挑不出不是来,总算没给府里丢人。
萧氏这次却没有被吴嬷嬷说服,她摆了摆手:“这事儿不完完满满的过去,我这心就不踏实。二夫人这会儿在忙什么?”
“说是在二姑娘那儿,怕二姑娘面圣的时候出了岔子。”
确切的说徐氏正坐在二姑娘身边看奶娘和丫头们给女儿穿衣服。
“听说今儿是个难得的好天?”
淡淡的看着奶娘把一件件做工精致可爱的小衣服在二姑娘身上比来比去,徐氏忽而抬眼盯着小丫头银红问道。
银红并非是这府里的家生子,而是先大夫人陶氏去后徐氏当家从外面买回来的,父兄都是城外的佃户。
因为没有根基为人又口拙,银红没少受大丫头们的欺负,还是最近徐氏不知怎地瞧她顺眼时时带在身边才好了些。
也为着这个,再也不想跟以前一样人见人欺的银红生怕哪处做的不好惹了徐氏厌弃。
虽然心底疑惑二夫人怎么起身才不到一个时辰就问了好几回天气,银红咽了口吐沫,还是点点头给出了跟之前同样的答案:“是,夫人,奴婢跟奴婢家人学过,庄户人家指望天吃饭的。”
“那便好。”
徐氏慢慢站起身,仿佛漫不经心的随手指了一身靛青的衣裳:“让二姑娘穿这套吧,她大姐姐的孝还没过呢,把带红边的都收起来。”
说罢徐氏也不再看二姑娘正对着她甜笑的小脸,搭着张嬷嬷的手就向外走。
“若是你说的准,就改名叫金红吧,金杏也该回家嫁人了。”
漠然扫过银红瞬间喜不自胜的稚嫩面容,徐氏唇边也浮起一丝温和的笑容:“若是不准,今晚就搬去洗衣房,好好做个三等。”
还缩在金柳身后琢磨着如何才能求得徐氏回心转意的金杏面上瞬间一片惨白。
自从那日宫里来过人,二夫人徐氏的脾性可谓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一改之前把对先大夫人陶氏的满腔嫉恨都发作到大姑娘身上的做法,样样都要把大姑娘放到前头。
帮着二夫人下过陶家面子的金荷当天晚上就哭哭啼啼的被娘老子接回去配人了,说是怕陶亲家那边来人见了她心烦。
对陶家和大姑娘都不怎么恭敬的金杏自然也不能幸免,虽然没像金荷那样直接卷包袱滚蛋,可也受了冷落,只有一个金柳因为早早遭了厌弃反而因祸得福。
好不容易熬到今日,二夫人这话一出也没了转圜的余地。
徐氏把各处又查验过一遍,陶家的车也到了。
陶谦由曾珉亲自陪着去了前面吃茶说话,睡得小脸红扑扑的福娘则由奶娘刘氏抱着坐轿子一路到了老夫人萧氏的上房。
针线上点灯熬油给福娘做的衣裳也已经捧到了萧氏这儿,只等福娘身边的人验看过再挑一身给福娘换上。
在自己家里见驾总不能还穿着外家给做的衣衫。
跟福娘回来的除了刘氏还有跟去陶府的所有丫头并陶夫人特特拨过来的大丫头枇杷。
几人对望了一眼,便由刘氏出面对着亲自保管衣裳的吴嬷嬷一福:“不知二姑娘今儿是个什么打扮?”
堂姊妹之间做一样的打扮也是展现家族和睦的一个手段,今天这样的大好日子,刘氏还是很顾忌别人的眼光的。
闻言吴嬷嬷的眼神立刻就带上了几分赞许。
“靛青的那套。我也是一寸寸亲手摸过的,绝对软和厚实,针线上下了大功夫的。”
那就是这套了。
刘氏小心翼翼的从吴嬷嬷手里接过衣裳,有个想献殷勤帮吴嬷嬷捧衣服包袱的小丫头被大丫头吃人似的眼神一瞪立刻就不敢动弹了。给福娘换衣的事则交给了枇杷来做。
在场没有愚笨之人,都晓得枇杷就是陶家的眼睛,此举也是为了安陶家之心。
枇杷来之前也是被朱氏和林氏叫去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这会儿就算她觉得靖平侯府不敢在天子指名要见表姑娘的时候出幺蛾子,还是借整理衣服的机会又查了一遍才敢给福娘穿上,换下来的旧衣也拿包袱包好,递给了带来的小丫头子。
光是照看福娘贴身物件儿的人,枇杷就带了两个来。
等萧氏也大品梳妆完毕,福娘终于见到了一别大半年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