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姊妹嫁的都是小门小户,只有徐氏这个长女不仅攀到了侯府,还好命的做起了侯夫人,徐茂为她谋划起来自然格外用心。
只是徐茂说得再好,徐氏心里也还记得上一回自己在陶家是怎么把腰弯下去低声下气求人的。这人心中一旦有了惧怕,行事便免不了畏手畏脚,一直耽搁到了腊月都没开口劝婆母萧氏把福娘接回来。
谁知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偏就那样奇怪,你巴巴儿的去争总是争不到,等你犹豫不决了,老天爷偏又捧到你眼前。
腊月初八一早,天边刚透出一丝鱼肚白,萧氏便精神抖擞的带着吴嬷嬷等上房院子里的下人们亲手做起了腊八蒜。
知道老夫人爱这个,后厨上早早便从今年庄子上送来的蒜头里选出了两篓备下。上房一来人传,管后厨的黄嬷嬷便亲自领着四个粗使婆子送了来,连装蒜的篓子都是特意提前半年漆过的,保管上头一丁点儿毛刺都没有,瞧着也极鲜亮。
用心做事的自然要赏。
也是黄嬷嬷的运道好,刚被萧氏叫到跟前说了几句话、得了根簪子,二老爷曾珉就带着两个女儿来给萧氏请安。
曾珉对萧氏的孝顺绝对是有口皆碑。他一见萧氏面上眉目舒展,显然是对后厨送来的大蒜很是满意,便也跟着赏了黄嬷嬷十两银子。
按照靖平侯府的规矩,福娘等三姐妹的月例银子是八两,今儿黄嬷嬷领着人抬了两篓蒜就得了十两,登时乐得是眉开眼笑,连声谢侯爷恩典,还是吴嬷嬷把她送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清静了不少,曾珉一手一个把两个女儿抱到萧氏身边后也一撩袍子坐到了对面。
“算算儿子该有三四年没陪着母亲做腊八蒜了,今年可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去。”
曾珉感慨了一句,不等萧氏开口就扭头叫吴嬷嬷给他也分几头蒜来,还煞有介事的挽起了袖子,引得二姑娘瞪圆了眼睛瞧他,三姑娘也迷迷糊糊的抬起了头。
萧氏却摇了摇头:“你来我这儿混闹什么。你媳妇不是忙着准备呢?去年供奉给灶神的供品就不大妥当,闹得一开春后厨就险些着了火,这回更该警醒些,腊祭百神万万马虎不得,你也帮她分担一二。”
这些神神鬼鬼的调调,萧氏在年轻时候并不很信,也曾经私下说过些不敬之言,上了年纪、特别是丧子后反而越发看重起来。
曾珉刚从萧氏面前拿过一颗蒜头,闻言不禁一笑:“母亲也太过小心了,不过是巧合罢了。再说那也是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办坏了差事,管事的婆子也偷了懒才出了岔子。徐氏旁的不行,料理庶务总还算妥帖。”
话虽然是这样说,曾珉还是放下蒜站起身理了理仪容,准备亲自检视一圈。
临走前,曾珉还摸了摸两个女儿的脸颊,柔声哄道:“囡囡们乖,好好陪着祖母,阿爹去去就回。”
曾珉披上斗篷走了,萧氏看着桌子上扒到一半儿的蒜却不由出了会儿神,半晌方对着吴嬷嬷叹道:“我还记得那年老二因为擅自动了给猫虎神的供品挨了他老子一顿好打,一转眼的功夫,他就要主持府中的祭祀了。”
吴嬷嬷是看着曾家几兄弟一点点长大成人的,心底也很有几分感触。她正想开口,就发现乖乖坐在萧氏身边的二姑娘眼睛亮亮的望着她们。
萧氏顺着吴嬷嬷的目光看过去,才想起自己疏忽了。二孙女如今也快四岁了,显然已经能听懂大人的话,她再不能跟从前似的,当着孩子们也想说什么说什么。
不再提起曾珉小时候,萧氏笑眯眯的把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搂在了怀中,慈爱的同她们说话:“二丫头三丫头都这么乖,祖母奖你们吃点心好不好?告诉祖母,你们想吃什么?”
因为这几年家中出的各种事端,萧氏与徐氏所出的两个孙女亲近的时候可谓少之又少。三姑娘不记事也就没有什么感触,二姑娘却只比福娘小了几个月,对奶娘口中的祖母是又敬又怕。
模模糊糊明白一点被祖母搂着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二姑娘的小脸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眨着眼睛看了看听到点心就两眼放光的妹妹,又看了看笑意盈盈的祖母,害羞的摇了摇头。
“囡囡不吃点心,囡囡陪祖母扒蒜。”
奶娘说过贪吃点心不对,二姑娘当然不想让难得亲近一次的祖母觉得她不好。不仅坚定的摇了摇头,还瞪了下依旧眼巴巴看着祖母的妹妹,看得三姑娘嘟着嘴垂下了头。
萧氏着实没料到二孙女会这样说,微一挑眉,才含笑拿了个蒜头放在二姑娘面前:“那祖母就不跟囡囡客气了。阿双,给三姑娘兑碗玫瑰露来。”
她虽然老了,却还没有眼花。刚才老二刚拿完蒜就去摸二丫头的脸,二丫头明显皱了下眉想躲,坐在她身边的时候也挑了个离蒜更远的位置,显然是不喜这股味道的。
现在二丫头却又主动要帮她扒蒜,萧氏活了几十年,不会连这点儿事都看不明白,笑笑也就成全了她。
于是祖孙三人两个准备腊八蒜,一个由吴嬷嬷照看着抱着白瓷荷叶杯小口小口的啜着香甜馥郁的玫瑰露,除了二姑娘时不时看一眼妹妹双手捧着的杯子,倒也宁静安然。
之后煮腊八粥、祭先祖、祭百神都是井井有条、一帆风顺,即便徐氏心里嫌弃萧氏竟然带自己金贵的女儿做那样粗鄙的事儿,她面上也只会是温良恭敬。
结果这样平和的一天到了夜里突然出了变故。
不知是不是饮了半盏凉了的残酒又吹了风的关系,一年多来一直身体康健的萧氏半夜突然发热,烧的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要不是睡在脚踏上的丫头警醒,等到第二日早上非出大事不可。
即便丫头察觉的及时,萧氏的情形还是十分糟糕,毕竟她的年纪在这里摆着,被长子猝然离世掏空的身体也从来没有彻底恢复过。
下人们一连请来两个京中有名的大夫看过之后都根本不敢开方子,还是曾珉亲自漏夜请回的太医施针为萧氏退了热度,人却还是昏迷不醒。
太夫人病了,儿孙们自然都要在床前侍候。
徐氏心里对这个婆母是又恨又畏,忙前忙后的张罗也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儿,哪里舍得让两个女儿小小年纪也大半夜的在这熬着。奈何身边的曾珉面上神情吓人的很,她犹豫了许久也不敢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女儿们回去。
曾珉则真真是被萧氏的病吓得心胆俱裂,唯恐有个万一。
吴嬷嬷急急忙忙煎好了药端来,还不等徐氏装腔作势的要为婆母尽孝,曾珉就一把把碗抢了过去,跪在萧氏床前一勺一勺仔仔细细的喂到她口中。被奶娘抱在怀里的三姑娘刚因为困倦难忍哼唧了一声,就被曾珉一眼盯得一声也不敢吭。
整整折腾了一夜,天色都大亮了,家里上上下下都熬得眼睛通红,三姑娘在奶娘怀里几次睡了又醒,一直面露痛苦之色的萧氏才算是平稳的睡了过去。
徐氏摇晃着站起身,只觉头部两侧一下下针扎似的疼,还要撑着去搀扶在萧氏床前跪了半夜的丈夫。
“老爷小心,等母亲醒了,要是看见您熬坏了身子该伤心了。囡囡们和我,咱们一大家子,哪个不是指望着您呢。”
贤惠的拿帕子给曾珉擦了擦额角的汗,徐氏看了眼奶娘抱着的女儿们,正想让懂事的大女儿也来说一句,突然间福至心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抿抿唇掩下了快要浮起的笑意,忧心忡忡的问道:“母亲病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去清远侯府报个信儿,把福娘接回来?母亲肯定也是惦记着福娘的。”
跪了这么久,曾珉起身之后还有些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听到徐氏的话后重重点了点头:“理应如此,你派个稳重懂事的过去,福娘也该回来为母亲侍疾。”
因为世子陶谦不在家,清远侯府这一次的腊八节过得并不算隆重,三个孩子第二日起得反倒比平日里很早些。
靖平侯府的大管事董有才拿着帖子来到陶家的时候,福娘正在看陶子易写昨儿外祖父陶晏然教给大家的颂腊八节的诗词。
福娘不是不想写,只是她的小爪子离掌控抓着毛笔写字这么高深的动作还有很大一段距离,连涂了两个墨团之后也只能悻悻然放弃,洗干净手、换下染上墨汁的衣裳开始围观。
陶子易这会儿才凝神屏气写到“岁事告成,八腊报勤。告成伊何,年丰物阜”,趴坐在他身边的陶心邑已经用沾满了米汤的小肥手涂完了他半尺长的袖子。
福娘抬头看看一脸严肃眼中只有字帖的陶子易,再低头瞧瞧笑得天真无邪的陶心邑,不禁觉得有点头痛,抚额转身就出了门。
一出门就遇到了神情凝重的舅母林氏。
还不等福娘上前行礼,林氏就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好孩子,你祖母夜里病了,你叔叔婶娘派人来接你,我已经叫人传话去你的院子,你的奶娘丫头都陪着你一道回去。”
福娘心头一跳,面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她惊疑不定的看着林氏,有些不敢开口询问祖母的病情终究有多重。
她与祖母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心中没有忘记祖母为她说过的话,更加不希望祖母出什么意外。在这个医疗不够发达的时代,一场高热对一位老人而言是何等的危险。
好在林氏也没有让她多猜,一边走一边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听说是稳住了,没有大碍,你不要担心。但是你是长孙女,于情于理都该为你爹娘、为你自己过去陪陪你祖母。”
听说祖母并没有性命之忧,福娘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拜见过外祖父母后便由奶娘丫头们簇拥着上了马车,由管家和健仆们护卫着出了门。
靖平侯府内,一夜未眠又被纷至沓来的家务事烦得头痛欲裂的徐氏一听说大姑娘的车已经到了门外,急忙叫金柳又给她篦了下头发,笑意盈盈的带人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