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乾元四年末是一个难得的暖冬,地处北方的京城还是时不时有大雪纷扬而落,让相约外出踏雪赏梅的贵胄们不得不将小聚的日子一推再推。
因此当早就预备着忙里偷闲的乾元帝发现腊月十九果然是个冬日里少有的大晴天之后,不由龙颜大悦,从私库里拨出钱货赏赐了忠君体国的钦天监众人。
直到带着大皇子和近来愈发顺眼的箫慎与刚刚领命返京的陶谦汇合,乾元帝还忍不住赞了钦天监几句。
“往日里瞧着他们只会浪费朕的俸禄,卜个吉日都能闹出公主出嫁被雷劈的笑话,没想到今儿倒是给朕长脸。”
乾元帝口中那个被雷劈的公主是先帝爱女,与宁王一母同胞的嘉敏长公主。那时候他们的母妃端皇贵妃独宠后宫,给嘉敏择的夫婿也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肃国公萧旦。
谁知道长公主命薄,花轿刚刚出了宫门,她就在由钦天监上下占卜过、先帝亲自圈定的好日子里被一道旱天雷劈死了。
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天打雷劈而死,先帝差点痛得发了心绞,回过神来就连斩钦天监监正及僚属一十二人,京中风传公主死因者亦斩,连倒霉的新郎官也险些被先帝拿宝剑亲自刺个透心凉,还是当年依旧是太子的乾元帝舍身护住了他。
萧旦虽然侥幸免于一死,也没有再因为公主猝死而受到任何惩处,但是在端皇贵妃放话之后,萧家老夫人就是寻遍宇内,也找不到一个敢把女儿嫁给萧旦的人家。
等到萧旦在沙场上为国殉身,先帝痛快的给了他一个忠毅的美谥,扭头就撇开萧旦的同母胞弟萧昂,从萧家远支挑了个箫显承袭了国公府——也就是现任肃国公,又把萧昂过继给萧家族里一个癞头老光棍。
如果不是乾元帝登基,萧家老夫人就是惦记亲孙子惦记到心肝都碎了,也不可能顺顺利利的把箫慎又过继回国公府。
现在先帝早就入土为安,端皇贵妃一系也都在宁王之乱中灰飞烟灭,乾元帝提起嘉敏长公主的时候那种厌恶与幸灾乐祸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作为当年宫中种种倾轧龃龉的见证者之一,陶谦没有劝乾元帝不要再提逝者,而是浅浅一笑,示意乾元帝注意下站在大皇子身边的箫慎。少年在听到几乎葬送了肃国公嫡支的旧事后明显全身绷紧,整个人犹如一柄开刃的剑。
乾元帝面不改色的移开视线,只在垂着眼眸似乎若有所思的长子身上若有似无的停了一瞬,便望着庄门外的大道拊掌而笑:“可是来了!”
说着,乾元帝便命大皇子代他前去迎接。一向以皇帝长子身份傲视群臣的大皇子愣了一下,到底不敢当着他父皇的面儿鄙薄靖平侯,只得叫上伴读箫慎一起乖乖过去。
“福娘竟然没在你家,朕实在惊讶的很。”一句话支走了儿子,乾元帝睨了笔直站在陶谦身侧的陶子易一眼,戏谑道:“你这侄儿可真听话,朕的金口玉言都指使不动。”
但凡是个懂事儿的,大皇子都去迎接靖平侯了,他作为靖平侯姻亲家的晚辈又岂能大咧咧站在原地?也该一起迎出去才是。
陶子易的脸色瞬间惨白,鼻尖都沁出了汗珠,还是陶谦安抚的看了他一眼才好些。
安慰过晚辈,陶谦便对着乾元帝挑了挑眉:“臣家的孩子都认真腼腆,不比陛下的金枝玉叶们禁逗,还请陛下高抬龙手。”
乾元帝险些被一句“龙手”噎得岔了气,正要笑骂陶谦放肆,陶谦已经收敛笑容离了座:“不然臣千里奔波归来却不能陪伴妻儿左右,难免会对陛下不够恭敬。”
眼瞅着乾元帝面上的笑容也是一僵,陶谦见好就收,拍了拍陶子易的肩膀让他跟上,又对乾元帝抱了抱拳:“臣与靖平侯同辈,且是姻亲,哪里能让晚辈代迎,还请陛下容臣告退。”
说是请乾元帝应允,可乾元帝还没有开口,他就已经大步走了,让人小步子短的陶子易不得不一路连跑带走。
不过片刻功夫,炉边就只剩乾元帝并一个垂首侍立的李明典。
“这个陶品贤,朕叫他回来做大司农,多少人抢得打破了头,别说姻亲、祖宗都不认了,他倒好,给朕脸色看。”
乾元帝忿忿说道,脸上却不见丝毫怒色,反而也起身往门口去了。旁边的李明典一眼瞪退了一个想要跟上去的没眼色的小内监,自己默默跟在了乾元帝身后。
皇帝一到,陶谦刚刚开了个头儿的寒暄也只能就此打住,以护送侄女为名上门的曾珉更是激动的双手发颤,也顾不得路上雪水混着泥土,直接大礼拜了下去。
抱着福娘就不撒手的陶谦不禁面皮一抽,附在福娘耳边轻声问道:“你二叔挨了你祖母的打?我怎么看他有点儿瘸?”
福娘不舒服的动了动身子,直接给了舅舅一个大白眼。
曾珉确实是挨了萧氏的板子。他刚赏了两个女儿一人十下手板,就被知道了“谋逆”传闻始末的萧氏叫到了上房。
当时没人在场,但是等之后福娘被领过去陪祖母说话的时候,她清楚记得错身出去的小丫头手里抱着的手板是断的,吴嬷嬷忙着给祖母剪断掉的指甲,急得脸都白了。
那也是福娘第一次见到有人被气到嘴唇发白,祖母刚刚有点起色的病差点又添了新的症候,还是乾元帝派去了两位御医才抑住了。
但是萧氏在病中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再气也不可能打瘸曾珉。绝对是陶谦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故意当着乾元帝的面儿损人。
陶谦被外甥女翻了白眼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笑呵呵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便饶有兴味的盯住了曾珉。
几人之间离的并不远,曾珉当然也听到了陶谦的话。本来他就因为叩首时沾上些许泥水而显得姿容不甚雅观,这会儿更加显得难堪,脸色憋得都有些发青。
乾元帝却似乎丝毫没有发现二人的不对劲,对曾珉说了句免礼之后就摸了摸福娘的脸颊:“瞧着比上回又长大不少,怎么不见你戴那串菩提子?那可是好东西,朕的母后留下的。”
宫中朱太后是乾元帝养母不假,但是能被乾元帝以母后一词称呼的,只有故去多年的先帝元后。
福娘歪了歪头,对着乾元帝甜甜一笑,软软解释道:“福娘太小了,长大了戴,奶娘帮福娘放在了枕头下。”
说着,福娘还比了比自己的个头,想证明自己确实太小。她曾经偷偷试过,那串菩提子戴手上像绳子,当项圈套不进自己的大头,只能放弃。
乾元帝果然被她可爱的小模样逗乐了,也不再追问菩提子的事儿,而是把福娘从陶谦怀里硬抱过来,交给了身后亦步亦趋的李明典。
眼瞅着陶谦脸都绿了,乾元帝哈哈一笑:“品贤,今日雪后初晴,何不让孩子们自己去玩?我们还是与靖平侯一同卧席煮酒的好。”
也不管陶谦同不同意,乾元帝一边拽着他往里走一边吩咐李明典带几个孩子去庄后清出的空地上跑马射箭,分明吃准了陶谦不敢大庭广众之下跟皇帝动手。李明典应诺一声后抱着福娘就走,大皇子并箫慎、陶子易两个也只得跟上。
说是去跑马射箭,其实还是男孩儿们之间的比试。福娘百无聊赖的坐在场边,厚厚的皮裘裹了一层又一层,李明典还特意给她又盖了一件北边进贡来的熊皮毯子,她连动一动都难,只能眼巴巴等着看陶子易他们比试赛马。
结果一等二等,大皇子的玉骢都打了好几个响鼻了,陶子易还迟迟没有把自己的马牵来。
听着外面传来的说话声,平日里负责给陶子易喂马的老家人急得额头上汗都要下来了。
“小祖宗,您真真儿是我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叫它一声墨锥又不会少块肉!”
就是不肯跟着陶子易走的黑色骏马嘶鸣一声,仿佛在附和老家人的话,湿漉漉的大眼睛无辜的望着陶子易。
陶子易也听见了外面的嬉笑声,还有人问大司农家的少爷是不是特意去西域买马去了,秀美的脸庞不由一红,却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我说了它叫黑炭,它就是黑炭,它必须认下这个名字。”
不等老家人再劝,陶子易又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块饴糖,伸到了黑马面前:“黑炭,出来。”
神情专注而认真,黑马低头舔了舔饴糖,突然打了个响鼻,不安的晃了晃脑袋又挪动了一下。
陶子易去牵马却一直没从马厩里出来的消息自然有人去禀报乾元帝等人。
乾元帝一听就笑了,懒洋洋的拿酒杯指了指陶谦:“你的侄儿不中用,你还是快去瞧瞧吧,可别没上场就让我儿比了下去。”
陶谦微一挑眉,别有深意的看了乾元帝一眼,显然是觉得下面有人为了讨好皇帝而背后作梗,气地乾元帝恨不能下地踹他一脚,才从容优雅的披上斗篷出去了。
他一走,乾元帝突然坐正了身子,挑眉打量起只敢在席上侧坐的曾珉,惊得曾珉匆忙放下酒杯,直接跪在了地上。
“靖平侯府传承至今,你是第一个没有实职的侯爷吧?”
乾元帝不急着让曾珉起身,直到炉上瓮中传出点点甜香才不疾不徐的问道,问完也不等曾珉答话便接着说道:“朕属意你为鸿胪寺主簿,不知曾侯意下如何?”
看着曾珉怔愣之后再压不住眼中的狂喜,乾元帝悠然一笑:“朕有长子品格端贵,曾侯有侄女天性颖惠,此乃天赐良缘,不知曾侯意下如何?”